薛家对金玉良缘,费尽了心思,做足了功夫。
薛姨妈一直赖在贾府不走,一开始贾家热情相邀,请她住在梨香院,是亲戚间真心的情分:薛家刚来京,房子要慢慢收拾,也需要亲戚引荐,带薛蟠熟悉和融入京城贵族子弟圈。后来贾府忙着建大观园,请薛姨妈搬家,就算不上多热情了。但薛姨妈就是不走,她留下来要做什么呢?
薛姨妈能做的事儿很多。举个例子,宝玉最心腹的小厮叫茗烟,他是贾府的家生子,父母都是贾府的下人。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家,和茗烟家关系极好,连平儿都知道,“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贾府的下人有1000多个,莺儿妈单单和茗烟妈成了好闺蜜,谁的安排?这件事,宝钗作为姑娘家,如何能运作,自然是薛姨妈操刀。
宝钗在贾府下人中,群众基础好,消息比平儿还灵通,背后薛姨妈下了多少功夫?宝玉耳边,那些对宝钗的溢美之词,那些请莺儿来打络子之类的建议,是何等自然无痕?可细想真的自然么?薛家外结茗烟,内联袭人,在宝玉这里渗透得多深呀。
宝钗自己,也被要求冲锋在第一线。
宝钗的人设是端庄的大家闺秀,核心任务是讨贾母王夫人喜欢,及宝玉、众姐妹、重要丫鬟的接纳。小姑娘做得很敬业、很辛苦,书里写得也非常清楚:“及至贾母、王夫人处省候二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姐妹也要度时闲话一会,故日间不得闲”,晚上还帮袭人姐姐做针线,三更半夜才能睡。
天道酬勤,宝钗的努力是有效果的。王夫人对宝钗,越看越爱,甚至让她提前上岗协理大观园。宝玉和一众女孩子们,对她十分敬服。湘云是骨灰级的钗粉,黛玉也秒变好闺蜜。
做到这样太难了,因为宝钗的人设各种漏洞,分分钟崩塌,全靠宝钗的智慧、心态和人脉勉力维持。为什么这么说?
一方面,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对婚事所有要素,得彻底避嫌
黛玉小朋友就是典范,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而且从未起过这个念头去悄悄问一下,因为她的钱是嫁妆。这里插一句,我并不相信宦海多年的探花郎林如海,会那么笨,仅和贾母书信密约二玉婚姻,就任人宰割地被谋取所有家产。而且从贾敏对宝玉的评价来看,他们不见得希望爱女嫁给宝玉吧。林家的钱,应该是明给了贾府很大一部分,用人家不能白用,又默许贾琏同学贪污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交给了贾母,留做黛玉的嫁妆。黛玉的婚事,交给外祖母慢慢品择。
回到宝钗。既然有金玉良缘的说法,按大家闺秀的标准,薛姨妈可以到处说女儿有金锁,宝钗却得避嫌,不戴、不提这劳什子。但事实是,宝钗没有一点富丽闲妆,却天天把这个沉甸甸、亮晶晶的金锁须臾不离地戴着。有一次还让宝玉把玉摘下来,看个不停,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引莺儿说出“这两句话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然后又把自己的金锁摘下来给宝玉看。这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啊。
元春借端午节赐礼,给宝钗和宝玉一样,婉转支持金玉良缘。书中写宝钗一边“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一边把元春赐的红麝香串立刻戴上,而且宝钗肌肤丰泽,这个红麝串太紧,半天拿不下来,估计戴着也不舒服。除了黛玉泛酸,宝玉呆萌,其他人都没反应。试想如果没有人脉积累,吃瓜群众该如何嘲笑她?宝钗自己,明知宝玉一颗心都在黛玉身上,自己还要兢兢业业做金玉良缘的活招牌,这么伤自尊的事,这么伤及大家闺秀体面的事,为了向姨母坚定表态,不得不每天都去做。
另一方面,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闺阁言行有诸多规矩
黛玉她们没有及笄,还可以算小孩子,但小孩子言行出格,都让大人头疼无比。元宵节那次,贾母让宝玉斟酒,黛玉淘气,把自己的酒杯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这个举动,就太亲密,相当不合闺阁规矩。所以凤姐和贾母迅速采取措施,消灭影响。凤姐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这个无厘头的批评,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让大家以为,黛玉体弱,嫌酒太冷,宝玉才替她喝了。而贾母一会儿之后就对才子佳人小说一通狂批,话里话外告诉大家,我老人家看着教着,丫鬟奶娘围着,我家孩子们只是和气,绝无情弊。
宝钗同学,在长辈前非常谨慎,几乎不怎么和宝玉说话。但私下里待宝玉,却是比黛玉还没有规矩。晴雯埋怨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觉。”可见宝钗来宝玉那,是常有事。更意味深长的一段,是宝玉午睡,宝钗走来,袭人竟然走开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坐在宝玉身边,“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这一场景,实在触目惊心。不要说礼教森严的红楼时代,就是今天很多女孩子都接受不了。我倒觉得这件事宝钗才不是什么情不自禁,而是心底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尊崇礼法。
宝钗不重闺阁礼法,绣鸳鸯并非孤证。协理大观园,探春和李纨每日早晨到“议事厅”,让“一应执事媳妇等往来回话”,办公时间从早上6点到中午12点。而宝钗“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深闺女孩带人巡夜,固然能明察秋毫,掌握第一手情报,但也必须直面夜幕下所有龌龊。这个胆色,普通大家闺秀不敢有。凤姐就说过,探春“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好叫他知道的,也有对他说不得的事”,但宝钗不惧。
就对礼法的态度而言,宝玉是愤青,用批评表达不屑,骨子里却离不开。黛玉是文青,用冷漠表达不屑,骨子里又挣不脱。宝钗是俊杰,礼法只是时务、工具而已,骨子里并不在意。
宝钗对二玉,自己处境其实很尴尬。但她强大的地方在于,一方面目标明确,脚踏实地、一步步去争取利益,把自尊、情绪都放一边,不但自己不尴尬,还总让二玉尴尬。另一方面,她对人虽然没有深情,但体贴周全,能伸一把手的时候,从不吝惜,对黛玉也是如此。所以作者才会说这个姑娘“任是无情也动人”。不论在哪个时代,遇到这样强大的对手,都是虽败犹荣。
然而,宝钗的悲哀在于,她这么强,这么美,这么努力,命运却从不眷顾。宝钗和薛家用尽了一切资源,耗费了全部心力,蹉跎了几年时光,仍然是一场空。她既没有得到贾家的提亲,也没有得到宝玉的爱。
红楼梦众女儿的悲剧,既来自时代,也来自性格。宝钗也是如此。如果在今天,宝钗何必在宝玉这根绳上吊死呢,她尽可接手家族企业,媲美柳青柳甄没问题,但眼高于顶的她仍然会孤独就是了。即使在红楼世界,如果宝钗不是自负又坚忍,带着热毒,又冷静无欲,何必非要挑战高难度,又要进宫又要高嫁呢?像她的嫂子夏金桂一样,嫁个门当户对的皇商,被尊重珍视,还能在管理上大展其才,又有什么不好?但那就不是宝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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