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mama”
远远就听到声音。二姑又来看奶奶了,干瘦的身躯拖着一辆五花大绑的斗车,从老公的村子一步步走回出嫁的村子,全程大概要花一个小时。因回娘家的缘故,二姑每次都有备而来,总会带点蔬菜或柴木,假如沿路捡到一些“宝贝”,她先会欢喜地竖起大拇指向奶奶展示一番,之后再留给奶奶。而奶奶大多数都不会夺人所爱,更何况是所爱之所爱。
这样的会师场景,不同于寻常的母女相聚,没有闲话家常,没有邻里八卦。两人之间,更多的是无声的陪伴。
奶奶与二姑,不是对普通的母女,甚至有些不幸。
二姑今年也有六十多了,奶奶说二姑成长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后来就不会说话了,成了世俗意义上的哑。二姑与世界交流的仅有的几个声响和手势,起初只有妈妈能理解,幸好,后来有了弟妹,再后来又有了丈夫和儿子。但这个养活60亿人口的地球上,依然只有不到十个人能读懂她了。
奶奶今年快九十岁,在前几年老年痴呆了,整天扯开嗓子咒骂,儿女媳妇,孙子孙女,无一幸免。但出奇的是,她从不会骂二姑。相反,一见到二姑,奶奶或怨愤或呆滞的眼神就罕有地慈爱起来,流露出满满的疼惜之情。此时的奶奶,通晓事理,善解人意,而这才是原本在镇上极具威望的奶奶。
知己者甚少,所以二姑是极其珍惜她的至亲,但她不会表达出车,常人简单的问候与拥抱,她终究是学不会。不过,二姑也有自己独有的方式,爱他们,就给他们分享点东西。
中秋节过了好几天,二姑拖着她的斗车姗姗来迟。而这次,她是来给奶奶送饼的。
而奶奶早已没有时间观念。中秋节那天还乐呵呵大派红包,给大家过了个早年。
二姑从层层包裹里拿出月饼,并掰开两半,和奶奶一同分享。她们俩母女坐在矮凳上,一起分食迟来的月饼。二姑坚持让奶奶收下其余的月饼,奶奶推却不要,表示吃过就好了,叫二姑留给自己吃。但拗不过二姑,才收下了,并得体地回个红包,叫二姑放好。
记得二姑年轻的时候,身高力壮,拉的“坐驾”霸气多了,那是一辆全由木头做的大板车,可拉动几十捆鱼草或秸秆。二姑知道我家有个鱼塘,时不时就运来一车车鱼草直往水里送。
这辆大板车还经常找起奶奶的“麻烦”。每隔一段时间,二姑会拖来一大车的瓶瓶罐罐,“mama,mama”地向召唤奶奶。看此阵势,奶奶自然是心清眼明,一边骂二姑“傻女”,一边不厌其烦地帮她找回收站卖掉换钱。收到钱的二姑总会笑嘻嘻的,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二姑有一爱好,就是喜欢“晒钱”,卖东西赚钱了,儿子逢年过节给钱了,她都会兴高采烈地拿出来,数给妈妈看,数给兄弟姐妹看。但这些小秘密只愿意与至亲分享,旁人不得所知。
有一次,我有幸目睹了奶奶与二姑的“晒钱”大战。作为一个知书识礼的模范老人,奶奶绝不会挑起战争。二姑率先拿出卖废品换来的钱,大概五十多块,在奶奶面前一张张地排开,一副得意样子。
奶奶抵不得女儿的傻劲,先是一顿温柔的骂。表示“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有钱似的”,随即翻了四五个衣袋,亮出自己的黑色皮质高档钱包作为回应。二姑不甘人后,神秘兮兮地抽出一张划满竖线的白纸。奶奶轻松破译这份摩斯密码,说这是二姑用来记钱的方式,好像一条竖线就代表十块钱。这次二姑显然放出大招破釜沉舟,贮备不足的奶奶随即无心恋战,急忙叫二姑收起来放好。最后赢得这场炫富大场的二姑,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临行前,奶奶摘了两只树上熟的木瓜,包起并塞进了二姑的斗车,如此金香诱人的战利品,二姑自然笑纳了。
二姑拉起斗车麻利而又熟练地拐进了巷子,经过一段不长的颠簸泥路,就是平直畅顺的水泥路。二姑走后,我意识到二姑长大了,她学会自己卖废品赚钱了,有些事能独当一面,不用再麻烦自己的妈妈了。我不知道二姑是否意识到近几年奶奶的变化,但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是,这个她“mama mama”了一辈子的人,将在几分钟后,彻底忘记那个心疼一辈子的女儿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