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大火中死去的我,离开你已经足足四十年。可我还是那么恋恋不舍,总想着你不会忘记我,盼着终有一天你会来寻我。可死去的我,你又怎么能寻得到呢?
你可能不知道,所谓的死不过是一个概念,一个称呼,一种说法。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死,因为也从来没有所谓的生。有朋友曾告诉我,他经常梦到似曾相识的场景和人物,但他明明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也从未见过那些人。我也经常有这样的幻觉,我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但这些地方好像是我曾经呆过甚至是生活过的所在,只有吹过一阵风才会将我唤醒,风里已经没有那股熟悉的味道了。所以,我们自认为死去的东西,很可能仍悄悄地躲在某一个不被察觉的角落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很可能会被某些物质激活,重现在你眼前。
而已经死去的我——你实实在在的孪生兄弟,你挥之不去的梦魇,与你朝夕相处的影子——纵然死去,也难以在你的有生之年被彻底抹去痕迹。你好像故意想抹掉过去的一切,有时候却又想回过头来找我,在即将找到我的一刹那又若即若离、欲趋又止,然后转身离开。所以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不决,就这样迟疑了四十年,你频频回眸,只留下无奈的眼神,并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再前行。我等了四十年,终于觉得等你来寻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我决定亲自来寻你,这也是我给你写信的真正原因和目的。
你离我而去太久远,以至于我麻木的记忆里渐渐模糊了四十年前的风景。
那时的天很蓝,地上全是干净的细沙,没有一点泥泞,下着大雨跑在村里的巷头巷尾,只会打湿衣裳却不会弄脏身体,光脚板踩在瓷实的沙地上,被雨水洗刷得白嫩无比。雨后的暖阳里,你和小伙伴们四处去采木耳,在墙边的木柴堆里,在小树林的的朽木桩上......晶莹剔透的雨珠挂在树叶上,滴在你的脸上,你顽皮地叫来小伙伴,说在树下发现了一个大蘑菇,蜂拥而至的萝卜头们围上来,你狠命地摇了摇树干,雨珠哗啦啦泼洒而下,引发了小伙伴们对你的追逐。你们嘻嘻哈哈地捧着一大堆木耳、蘑菇回家,那年头连几颗花生都会被父辈们用瓦罐封存起来藏在床底下,而这些雨后的新鲜食材将会是一顿丰盛的佳肴。大人们夸赞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学会了为家里帮补生计,自然也懒得去责罚你冒雨玩耍的罪过。
你想起这些风景了吗?你可能会说是光景,逝去的光景。可我仍觉得那是一道风景,生命中永远不会消逝的风景。那是童年的风景,永远回不去却在梦里久久徘徊的地方。自从那场大火之后,你我分道扬镳,你随父母去了另一个地方,而我却一个人留在了故乡。
我留在故乡看守着这里的龙眼、荔枝和菠萝,还有树下摇摇晃晃的网床。网床摇着你甜美地睡着了多少个炎热夏天的中午,围聚着多少老人小孩在你身边谈笑纳凉。故乡的网床总让人联想到夏威夷沙滩上的椰树和阳光,碧绿的海浪和热情奔放的泳装,悠闲的你躺在摇床上闭目养神,什么也不想,蓝天白云、沙滩海浪、椰影美女,都是你的背景,却又烘托着你啥也不想的安详。偶尔会有一个调皮的皮球打在你身上将你惊醒,你也会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说不定你还会抢过皮球加入争抢的行列。然而故乡的网床却没有这样的画面,那时候这画面只属于资本主义,根本无法进入你想象的幕布。你蜷缩在网兜里,仰望的只有茂密的龙眼树叶,还有那宽大的菠萝叶。那时你还没见过沙滩,却可以领略同属于热带亚热带的季候风。湿热的海风掠过海边的沙滩,爬过一座座小丘陵,沿着大路小道吹向一个叫做北山洋的村庄,村庄的龙眼树下你正在熟睡,全然不知这阵风曾在夏威夷呆过,饱含资本主义味道的海风摇得龙眼树叶哗哗作响,跌落颗颗熟透的龙眼果,还有被乡下人称作“不憨”的臭虫。村里人饿极了也会抓这些臭虫炒来吃,可你闻那味道就想作呕。
北山洋,你那时还非常嫌弃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却不知有山有水多么富有诗意,而且洋气。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居然还能向往大洋,该不是被夏威夷的风吹的吧?估计你也不会细想。不想就对了,那就是你,也是我。那时你我不分,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叫资本主义的世界,管他呢,我只爱龙眼树下的网床。现在城市里已经找不到了,因为城里人没有光膀子的,更没有随处可见的龙眼树。光着膀子睡网床,身上会被印出一个个菱形的格子,网绳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印,睡久了起来还会浑身刺痛。可大人小孩都喜欢睡,尽管很多时候下得网床站都站不稳,就像刚从摇晃的船上下来一样。
你躺在龙眼树下的网床上摇啊摇,摇出一片梦幻的星空。那也是你梦想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