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奎

今年夏天回老家村里住了几天。

第二天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太阳的余威,燥热热的,脸上还是有细细的汗珠子。我和父母、妹妹搬了几个马扎、凳子、躺椅,在院子里一颗树下打着蒲扇乘凉说闲话,围着一张石头支起来的桌子,桌面是一块很大的瓷砖。蚊子不少,就是抹了六神花露水,却还是被叮了好多包,痒痒的一边说话一边挠。

大门还敞开着,看得见门外村道上有三两个人走过。

突然,暗影中依稀有个人进门了。谁呢?

“有人来了。”我对旁边的母亲说。离开多年,我已经辨认不出大多数村人的面貌,何况只是个暗影。

母亲呐呐地说:“是社奎”。随之不满地低声对我咕哝:“讨人嫌,谁回来他都要看看。”

社奎走近了,身量不高,平头,光着脊梁,两条裤腿挽到膝盖上,一双胶鞋,没穿袜子。

“听你哥说你回来了。”社奎大声寒喧。

来的都是客。“递给一个板头,叫坐下。”我母亲吩咐我。

我拎起一个小凳子递给社奎:“来了,坐”。

母亲已经进房子拿出来一盒香烟和火柴。

“你吸烟。”父亲递给社奎一根烟和火柴。我父亲已经不吸烟三十多年了,家里面的烟只为招待客人。

社奎是我们村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已经上了六十岁了,听母亲说现在是村里重点扶贫对象,也有点象过去的五保户。村里人大多不太喜欢他,说他懒,不踏实,东游西荡,好吃懒做,不成器。我跟社奎从没正面打过交道,关于他的事情都是听说的,倒是有点好奇这个人。

社奎的父母都是非常普通的村民,他父亲还是方圆有点名气的木匠,木工活路不算特别精巧,可是结实耐用,人很诚恳,也喜欢开玩笑;社奎的母亲也就是普通农村妇女,但是长期只围着村头的几亩地和自己家里面的锅台转,思维逐渐呆板凝滞,上了年纪之后尤甚。有一夜去附近村看戏,戏散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周围几个村子绕了整整一夜,到天亮才碰上下地干活的人给她指路回到家。

社奎小时候很是被父母宠爱,他父亲没脾气,母亲更没脾气,大家都觉得社奎被“贯瞎”了,就是被溺爱坏了。究竟是不是呢,我也不敢肯定,因为社奎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这几个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都很勤劳,也很诚肯踏实,唯有社奎是匹黑马。

社奎年轻的时候就不太喜欢干农活,但吃就要吃好的,他家里面跟当时其它农村家庭一样,都不富裕,但是听说他常常责怪母亲不给他吃好的。我们那里一家家院子都是挨着的,村人说话声音也大,稍微吵嚷一点邻家和路过的就都能听了去,因此村人逐渐传言社奎品行不端,也就没人给他提亲了。几年蹉跎,村人当他是笑话了,三十岁后,就更是不太可能翻身了,加之社奎在这些方面从不反思,于是一辈子光棍就打定了。

但是社奎自己就从来没觉得什么,他还兴兴头头地干他喜欢干的事情,说他喜欢说的话。他常常一离开村子就几个月、半年、一年、几年,村人不知道他上哪儿了,但回来他就会上别人家串门,说闲话,逐渐传言他去新疆摘棉花,去陕北内蒙交界的地方当小工,听上去挣了点钱,但听上去也没攒下钱。

村人还是嫌他,好些人一看见他拔脚就走,不太愿意跟他过话;但也有一些人喜欢跟他聊天,引逗他讲在远处的见闻,因为村人大多数没有出过远门,更不用说新疆这么遥远的地方,所以多少还是好奇的,自己不冒险,听听别人的冒险经历,也是一种趣味;还有些人会支使他干点差事。说也奇怪,社奎自己家的活懒得干,可是给有些其他人家干点啥活,他还蛮积极的。听说社奎最喜欢在别人家娶新媳妇的时候去帮忙,也不要工钱,就是为多看几眼新娘子。对于一个老光棍,这种逻辑好象也可以理解,我暗自推测。

社奎把小板凳塞到屁股底下,就势坐下。点起烟来,深深地吸上一口,随之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起了一团朦胧。

“你啥时候碰上我哥?”我有点疑惑。

“昨天下午,我到省城去,村外碰上你哥,捎了我一段。”社奎说,接着主动提起:“我到省城会个朋友,昨晚住的宾馆,贵得很,三百多。”

没想到啊,社奎在省城有朋友,还专门搭长途去见,还住了那么贵的宾馆。

“哦。那是很贵呀。”我额首表示。

“城里啥都贵。我去省城看歌舞,一场二百八。第二天票便宜了,不到一百,可离得远,看得人小得多。”社奎再吸口烟,很是悠然。

这看上去是社奎的精神生活,去看歌舞,还看了两场,要看人看得真切,得买前排的票子。我没问他看了歌舞有什么感受。

“你还看歌舞!那你钱从哪儿来?”其实社奎虽然到处游荡,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任何坑蒙拐骗、鸡鸣狗盗的事情,他就是不踏实而已。

“我做小工,给人家干活。”提起这个社奎颇有点自豪。

“具体做啥?能挣多少钱?”我怀着一点好奇。

“到山里面给人盖房子,搬砖。一天一百八。”社奎又吸了一口烟。

“那也还不少。”我替社奎盘算,这样一个月也好几千,省着点,一个月攒一千,一年也攒一万多,几年下来就能置办一个家了。

“我挣点钱就不干了,回来歇着。没钱了再出去。”社奎这点倒没说谎,跟村里人的传言是一致的。

我逐渐能拼凑出来社奎的生活,出去打小工,挣点钱,去看歌舞,住宾馆,或者回来歇着,等钱花完了,再出去找个小工的活干干。他在外面有朋友,或许这样生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而是一个群体。

社奎没攒下钱,因为他随时就消费掉了,而且是合乎他心意的享受,不管别人说他是应该还是不应该。不过临到老了要让政府再给扶贫,也是个大问题。想到这里我有些矛盾。

“你说人一辈子的钱都到哪儿去了?”社奎突然问。社奎觉得我是出门多的人,可能这个问题他还不去问一般的村人。

我绝没想到这个被村人笑话了一辈子的人提出这个多少带点人生哲理的问题,思维一下子停止了,之前从没专门地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呐呐地说:“到哪去了?.......花掉了,消费了嘛。”

“送到医院去了。”社奎很肯定地说,眼睛有一点亮。

我没想到社奎居然还思考得这么深刻。我私下去推测他的想法,大多数村人都辛辛苦苦干庄稼活,去外面工作的也是辛辛苦苦上班,他们勤俭节约,省下钱来,最后身体不行了,生病,把钱再送到医院。

我这才注意到,社奎虽然六十多了,但因为一辈子没有家累,又奉行他的挣点就花、绝不攒钱的人生原则,他吃得好,穿不讲究,休息时间多,看歌舞,旅游,跟人聊天,精神生活很丰富,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和挪揄,心里没有任何压力,他居然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好于跟他同龄的村人。

一根烟吸完,社奎站起身,说了声“走了。”也不跟谁再打招呼,转身就向大门口走去,倒是很利爽。

父亲让我去送,顺便把大门上好。

过了两天,哥哥来接我,出了村子,我闲闲地提起社奎。

“社奎还来了,说是见了你。”我以探究的语气说。

“哦,那天到村外碰上,他拎了个袋子,说是去省城,我就给捎到大路上。”哥哥不在意地说。

“第二天就到咱家了。”社奎究竟去了省城没有,其实我们也不太关心。他一辈子都是来来去去地在外面游荡,按村人的说法。

“那动作还快,头天下午去,第二天晚上都回来了。”哥哥没有回头,他在专心开车。

我没吭声。

过了一会,哥哥说:“社奎在咱村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我默默地在心里表示同意。

就算是被村人笑话嫌弃,社奎还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生活了一辈子,他并没有糊里糊涂地按照别人安排的道路走,也没有随大流过在别人眼里美满的日子。社奎的日子在别人眼里有无限缺憾,可是谁又能说自己的一生是十全十美的呢?!

也许社奎偶尔也笑话其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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