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婚礼致词 | 不是我不为,我是真的不能

嗨,大家好,我是今天的新娘,我叫林奕含。

今天是个喜气的日子,所以我理应说些喜气洋洋的话,但是很不幸地,我这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喜气,所以……

事实上,我这个人什么都不会,但我会写两个字,所以我今天来说几句话。

我从高中二年级,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得了重度忧郁症,准确来说是我从高中二年级开始了我与重度忧郁症共生的人生。重郁症这件事情,它很像是失去一条腿或者是失去一双眼睛。人人都告诉你说:“你要去听音乐啊”、“你要去爬山啊”、“去散心啊”、“你跟朋友聊聊天啊”,但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失去了快乐这个能力,就像有人失去了他的眼睛然后再也拿不回来一样。但与其说是快乐,说得更准确一点,是热情。我失去了吃东西的热情,我失去了与人交际的热情,以至于到最后我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

有些症状是或许你们比较可以想象的,我常常会哭泣,然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然后我会自残。另外一些是你们或许没有办法想象的,我会幻觉、我会幻听、我会解离,然后我自杀很多次,进过加护病房或是精神病房。

因为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始生病的,我每个礼拜二要上台北做深度心理治疗,每个礼拜五要到门诊拿药。这就有点接近我今天要谈的精神病污名化的核心,就是我是台南人,我在台南生病,但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治疗我的疾病?我为什么要上台北?当然后来也因为这个原因,我缺课太多,差一点没有办法从高中毕业。

前几年,我的身体状况好一点,我就重考——这几年一直处于没有工作也没有学业的状况,前几年身体好了一点,我就去重考——然后考上了政大中文系。在中文系念一念,很不幸地念到第三年的时候,又突然开始病情发作,所以我又再度地休学。

在我休学前那一阵子我常常发作解离。所谓的“解离”呢,以前的人会叫它“精神分裂”,现在有一个比较优雅的名字叫做“思觉失调”,但我更喜欢用柏拉图的一句话来叙述它,就是“灵肉对立”:因为我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才能活下去。

我第一次解离是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永远都记得,我站在离我的住所不远的大马路上,然后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好像那时候正下着滂沱大雨,我好像被大雨给淋醒了一样。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的衣着很整齐,甚至仿佛打扮过,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对我来说,解离的经验是比吃 100 颗普拿疼( Panadol,镇痛药 ),然后被推去加护病房里面洗胃还要痛苦的一个经验。

从中文系休学前几个月,我常常解离,还有另外一个症状是没有办法识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就是我打开书我没有一个字看得懂。身为一个从小就如此爱慕、崇拜文字的人来说,是很挫折的一件事。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办法参加期末考,那时候正值期末考,我的那时候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把我叫过去讲话。我请我的医生开了一张诊断证明,然后我就影印了很多份,寄给各个教授,跟他们解释说我为什么没有办法参加期末考。

这时候系主任与助教就坐在那个办公室里面,助教在那边看着我,然后他说:“精神病的学生我看多了,自残啊、自杀啊,我看你这样蛮好、蛮正常的。”然后这时候我的系主任对我说了九个字,这九个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拎起我的诊断书,然后就问我说:“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当下的我,我觉得我很懦弱。我就回答他说:“我从医院。”但我真的很后悔我没有跟他说:“主任,我没有笨到在一个,活在一个对精神病普遍存在着扁平想象的社会里,用一张精神病的诊断书去逃避区区一个期末考试。然后你问我从哪里拿到的,从我的屁眼啦!干!” 我很想这样说但是我没有。

所以我要问的是,他是用什么东西来诊断我?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装,我的唇膏,或是我的口齿来诊断我的吗?这个社会对精神疾患者的想象是什么?或我们说的难听一点,这个社会对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么?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褴褛、口齿不清,然后六十天没有洗澡去找他,他就会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觉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请设想一下今天你有一个晚辈,他得了白血病。 你绝对不会跟他说:“我早就跟你讲,你不要跟有得白血病的人来往,不然你自己也会得白血病。”不会这样说吧。 你也不会跟他说:“我跟你讲,都是你的意志力不够,你的抗压性太低,所以你才会得白血病。” 你也不会跟他说:“你为什么要一直去注意你的白血球呢?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长得好好的吗?为什么一直去想白血球呢?”你也绝对不会这样说。你也更不会对他说:“为什么大家的白血球都可以乖乖的,你的白血球就是不乖呢?让白血球乖乖的很难吗?” 这些话听起来多么地荒谬,可是这些就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最多的一些话。

很多人都问说我为什么要休学,为什么可以不用工作,为什么休学一次休学两次,然后bla bla bla。没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还要不甘心,这个疾病它剥削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比如说我曾经没有任何缝隙的与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或者是我原本可能一帆风顺的恋爱,或是随着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去,甚至是我没有办法念书,天知道我多么地想要一张大学文凭。

还有,有吃过神经类或精神科药物的人应该都知道,吃了药以后你反应会变得很迟钝、会很嗜睡,我以前三位数的平方心算只要半秒就可以出来,我现在去小吃店连找个零钱都找不出来。还有吃其中一种药,我在两个月里面胖了二十公斤,甚至还有人问我说,“哎你为什么不少吃一点?” 所以有时候你知道,某一种无知它真的是很残酷的。

所以我从来没有做出任何选择,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写文章,其实我从头到尾都只有讲一句话,就是:“不是我不为,我是真的不能。”

在中文系的时候,我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学,他们是所谓的文青,他们简直恨不得能够得忧郁症,他们觉得忧郁症是一件很诗情画意的事情。我站在我的疾病里,我看出去的苍白与荒芜,我只想告诉他们,这种愿望有多么地可耻。

我也认识很多所谓身处上流的人,他们生了病却没有办法去看病,因为“面子”或无论你叫它什么。我也知道有的人,他生了病想要看病却没有钱去看病,比如说我一个月药费和心理咨商的费用就要超过一万元(台币)。

想到婚礼这件事,我整天思考一些事情就是:今天我跟B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歌颂这个天纵英明的异性恋一夫一妻制度——我支持多元成家,也支持通奸除罪化。

我穿着白纱,白纱象征的是纯洁,可是从什么时候,所谓的纯洁从一种精神状态变成一种身体的状态,变成一片处女膜?或者比如说,人人都会说:“啊,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这句话是多么的父权。他说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不是说你美,意思是说:从今以后无论你里或外的美都要开始走下坡。意思是:从今以后你要自动自发地把你的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

跟B在一起这几年,他教给我最大的一件事情其实只有两个字,就是“平等”。我从来都是谁谁谁的女儿,谁谁谁的学生,谁谁谁的病人,但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我所拥有的只有我和我的病而已。然后跟B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他女朋友,但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未婚妻,但是不是他“的”未婚妻;我愿意成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我坐享他的爱,但是我不会把他视为理所当然。

今天在这个场合,如果要说什么B是全世界最体贴我的人啦、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啦,然后我要用尽心力去爱他,经营我们的感情啦……我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因为不然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

关于新人这个词,今天我跟阿帆是新人。然后这个词让我想到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他说的“新人”,他常常在书里引用这个概念,就是他的书写不是写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人们的,甚至也不是写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孩的,而是写给那些比最新的人还要新,给尚未出世的孩子们写的。“新人”这个词出自《新约圣经》,使徒保罗叫耶稣基督为 New man。所以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那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告诉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们这种愿望是不对的那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让无论有钱或没有钱的人都毫无顾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种人。

我要感谢我的家人。我知道哥哥你很爱我,我知道你最爱我,但是你不会把他说出来。我很谢谢你每天对我的关心,对我来说是我的精神粮食。然后很谢谢爸爸妈妈,虽然我没有长成那个你们从小所培育所期待,花很多心思所栽植的样子。没有长成那个样子,让你们失望了,我很抱歉。

(林爸爸在台下大喊:不会!)

我要结婚了,但你们不是失去一个女儿,而是多出一个儿子。同样地,我也要感谢B爸爸还有B妈妈,谢谢你们生养出一个如此完美的大男孩,谢谢你们放心把他交给我,我一定会努力地好好照顾他,把他养胖。同样地,对B爸爸、B妈妈来说,我希望你们不要觉得失去了一个儿子,而是多了一个女儿。如果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没有什么姐姐的样子,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我会很开心。

最后的最后,我要谢谢各位叔叔阿姨,就是在我跟B在台北有了一个新的小小的家的时候,都是各位在场的叔叔阿姨陪伴——帮我陪伴我的爸妈。然后我最最深爱的,我的爸爸跟我的妈妈,都是你们——虽然我爸就是当导游很啰嗦,我妈又不太能走,但真的很谢谢你们——陪他们到处玩啊,吃美食啊,讲一些垃圾话啊,真的很谢谢你们。每次看到我妈传那种一群阿姨们倒在一起然后笑得很开心的照片,我就真的打从心底地感谢各位在场的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替我照顾我的爸妈,我真的非常感谢。

我今天要讲的就这样,谢谢。

(林妈妈:我要敬我勇敢、美丽的女儿,她比我还要勇敢,她比我还要诚实。谢谢大家的包容,也谢谢大家,希望以后继续照顾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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