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淮源离开兴州的时候,小麦已经开始拔节,遍野黑油油的,青得让人眼馋。点缀其间的三五亩铺金般盛开的菜花,繁华得满眼都是生机。经历了开禧元年那场大雪,开禧二年注定会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兴州郊外,炊烟四起。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太阳刚刚越过树梢,几点光斑洒落在官道边一户人家的鸡舍里,一只母鸡正兴奋地逐斑而啄。官道被刚刚过去的那场小雨所浸润,经车辙一碾,变得十分泥泞。姚淮源的马车在颠簸中北去,车轮上沾满了黄泥,黄泥里裹挟着嫩草茎和金色的菜花,空气中隐隐有泥土的芬芳和菜花的淡香。
吴曦心情大好。今年将是一个丰收年。他说。他眼望姚淮源乘坐的马车北去,看见的却仿佛是千百乘牛车装载了粮食逶迤南来,他看见了充盈的粮仓,饱满的颗粒。他没有离别的伤感,反有迎来的喜悦。
年前的密函未能送达中都,呈递给金主完颜璟御览,反而弄得自己十分被动。如果不是落到安丙手中,而是落到其他某个官员手中,也许他现在正在为消除影响而忙得焦头烂额。安丙沉稳慎重的性格帮了吴曦,让他不仅愉快地度过了开禧二年的新年,也让他有足够的胆量再冒险一试。
这一次,他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没有再修书,而是派出伶牙俐齿长于辞令的姚淮源北往,直抵中都,秘密觐见金主。他坚信他提供的情报足以震动金国朝野,让他们重视他吴曦的存在。同时,他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必能换得金国人的支持。
吴曦认定,自己不惜以和、成、阶、凤关外四州作为交换条件,换取金国对自己称王蜀中的支持,金国人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他们即将面临大宋朝东西两线的夹攻,与自己合作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况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获得关外四州,换来西线的安全,从而可以集中力量对付东线的宋军呢?
而吴曦对金国的要求却很简单,那就是承认、支持他即将建立的王国。吴曦之所以如此看重金国人的承认和支持,其实只想为自己求来一个安全的后方。他不愿意在自己全力东进夺取大宋江山的时候,还得回过头去照顾蜀口边疆。在吴曦绘制的蓝图里,等到他拿下大宋朝时,北边的金国应该已经被更北边的鞑靼人消耗得筋疲力尽了。那时他也应该已经强大到对金国人予取予求的地步了。
到那时,他不仅要拿回关外四州,还要拿回中原,直捣黄龙,让金主完颜璟臣服在他的脚下!
吴曦意气风发,仿佛大局已定,天下已经是他的了。而此时的安丙,心情却说不出的沉重。
自从年前拿到那封密函,安丙就一直过着这种心情沉重的日子。他是个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大安军城外官道旁边的高地上,安丙迎风而立。他不是为了目送谁北去,也没有迎接谁南来的意思。安焕陪在他身边,张素芳留在宅子里,他没有可迎送的对象。迎风而立,仅仅是为了看看田地里劳作的农夫,看他们脸上布满的忧郁。去年的伏旱,导致大春作物大面积减产,如今已是春荒时节,有人开始挖野菜剐树皮充饥了。
春荒将至只是其一,即将开启的战端更让他心忧。各种迹象均显示出,战端即将开启。战端一开,整个蜀口,就都将被战争的烟云所笼罩。如果战事进展顺利倒也罢了,如果不顺,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景象。
安丙心里明白,目前的大宋朝,朝中无运筹帷幄之臣,边疆无纵横叱咤之将,国库无持久作战之财,就算金国内忧外困,也未必能轻易获胜,此时并非北伐的最佳时机。最让人担心的,是东线无取胜之望,西线却有吴曦卖国之虞。这场战争还未开打,就注定要失败。可惜自己人微言轻,就算有忧国忧民的建言,也无法上达天听。就算能上达天听,在如今朝野北伐共识已经达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况下,天子也不可能采纳。
那么如今能做的是什么呢?安丙问自己。
哥,咱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干站着干啥?回去吧!安焕陪安丙望着田野,百无聊奈,有些不耐烦了。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安丙喃喃地重复着安焕的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对呀,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吧,反正什么也都做不了!
安丙采纳了安焕的建议,兄弟二人打道回府。刚到大堂坐下,便见教授史次秦匆匆而来,递给安丙一摞资料说:这是大人索要的救荒资料,里面详细登录了去年伏旱受灾减产的人户,以及每家每户减产的具体情况。
安丙接过资料,翻了翻说:教授费心了。有了这个,哪家该救,救助多少,我们的心中就有数了。
史次秦苦笑说:大人,粮库里有多少粮食,你不是不知道。去年的灾情那么重,今春口粮缺口这么大,我们拿什么去救啊?
安丙笑笑说:救荒粮的问题,教授不用担心。你只需操心怎样把救荒粮精准无误地发放到需要救助的人户手里就行,到时我让犬子癸仲从旁协助你。
史次秦疑惑地点点头说:大人既然这样有把握,救荒粮发放的问题,就请放一万个心,保证做到不偏不倚,准确无误。对了,贵家眷年前回广安老家,现在也该回来了吧?
安丙苦笑了笑说:除了癸仲,其他人都不回来了。
史次秦不解:为啥?我们都晓得你为什么不回去,都是那个凶杀案闹的。但家眷为啥不回来了呢?
安丙叹了口气说:教授就没听到什么风声?
史次秦问:什么风声?
安丙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朝廷很快就会对北边用兵,家眷回来这里,拖累。
史次秦恍然:哦,原来是这样!那不打扰大人了,告辞!
安丙送走史次秦,见衙里暂时没什么事,便转到后宅去。
刚进院子,就见儿子安癸仲迎上来给父亲和叔叔行礼,旁边跟着安中岳。原来安癸仲早一步回来了。
见到儿子,安丙沉重的心情总算松爽了些。他让安癸仲先汇报护送家眷回乡过节的情况,又问了些家中光景,知道他们一路平安,家中清宁,上下和睦,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
放下心来的安丙又问粮食带来了没有。安癸仲说:按照你老人家的吩咐,一万石大米已经运到码头,安西岳几个在船上守着呢。
安丙连声说好,然后交代说:赶紧去找史教授,和他一起,把粮食发放到灾民手中。灾民们饿得都开始挖野菜剐树皮吃了。
安焕见癸仲匆匆而去的背影,嗔怪说:哥,你让癸仲回来干啥?现在这里多凶险!
安丙叹了口气说:是该让他历练历练的时候了。
安焕忧郁地说:我觉得不妥。
安丙双手一摊,无奈地说:还不是因为我们身边缺人手。那件事我们能用的人,若非至亲,能用吗?
安焕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可是癸仲回来,毕竟不安全。
安丙摇摇头说:不说也罢。说着,正要进书房去,抬眼却见安中岳立在一旁听吩咐的样子,心中忽然一动,对他说:中岳,给你个任务,完成好了老爷有赏!
安中岳三十来岁,是五个家丁的头儿,长得虎背熊腰,拳脚功夫颇为了得。其他四人也都三十来岁,分别为安东岳、安西岳、安南岳、安北岳,四人也都功夫不弱,得到过安丙的指点。
老爷有什么吩咐?中岳敢不把事情办好!安中岳恭敬地说。
你替老爷去兴州一趟。安丙唤过安中岳的耳朵,低声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无非是监视吴曦及其亲信吴晲、赵富、米修之、董镇、徐景望、姚淮源等的动向,看看他们有什么不利自己的动作。
安中岳领命,躬身就要告辞,却又被安丙忽然想起似的叫住说:中岳,还是算了,不用去了。我这只鸡蛋呐,还是不要去碰人家那块大石头。
安中岳不解地问:那,奴才现在做点什么?
把院子打扫一下。院子太大,两个苍头累死了也打扫不干净。安丙说。
安中岳看了看院子,不解地说:院子挺干净的呀!
叫你打扫就打扫,哪那么多废话?安丙不悦起来。
安中岳见安丙神情不爽,颇有些生气的样子,哪敢再多嘴,赶紧打扫院落去。还没待他找到扫帚,安丙就又叫住他说:你还是去兴州吧,带点银子,去做点小买卖。
安中岳快被安丙弄晕了,却不敢违拗,自去收拾出发。
安焕见安丙主意一改再改,弄得下人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不由有些不满:哥,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不像你的作风!
安丙摇摇头苦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有点乱,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事似的。
安焕不以为然地说:能有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啥?
安丙苦笑,兄弟二人正说话,安中岳突然跑了回来,禀告说:前衙传话进来,说兴州吴大帅派人来了。
安丙呆了一呆,问:来的是谁?在哪儿?
安中岳说:他说他叫徐景望,奴才传话让他在二堂坐等。
安丙点了点头,对安中岳说:先莫急着出发,出去告诉姓徐的,老爷换件衣服,一会儿就出去见他。对了,给他上西湖龙井,那人是个酸货,好那一口。
安中岳答应着去了,安丙赶紧回书房换官服。安焕有些不踏实,跟在安丙身后问:哥,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有什么事要发生的事?
安丙苦笑说:谁知道呢?也许吧?管他呢,见了再说!
张素芳正在整理书房,见安丙要换官服,赶紧放下手头活计来帮忙,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问:换官服做啥?安大人这是要去见哪个红颜知己?
安丙没好气地说:见个鬼!是吴曦派人来了。
张素芳皱眉问:他不是亲自来过,被你糊弄过去了吗?咋又派人来了?
安丙苦笑说:老爷咋知道?见了就晓得了。
张素芳不放心地问:吴曦派谁来了?要不本姑娘陪你去看看!来人如果想对你不利,本姑娘可以从旁帮你!
安丙呆了呆,心中忽然一动:上次吴曦来,她就抢着要去见一见场面,现在徐景望来,她又想去见识一下,这里面有没有别的原因?虽然安焕说她就是张家砦那个张群芳,终究还是来历不明,我何不试她一下?想到这里,安丙笑着说:得了吧!帮我?你不给我添累赘就不错了。不过,你还真得陪老爷去才行,因为这个家里没个周正点的女人,没人给客人上茶呢!
张素芳说:既然这样,你且先出去待客,本姑娘收拾一下就出来。
安丙憨笑了笑,拱手说:老爷告辞!说着走了出去。安丙走不两步,便听背后“嘭”地一下关门有声,他顿了顿脚步,闭了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静静地站立了一小会儿,这才睁眼前行。
安丙来到二堂时,徐景望已然茶过一遍,正无聊地东张西望,一见安丙,赶紧站起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瞪眼看。安丙见徐景望如此神情,奇怪地问:徐兄这是什么表情?安某何事让徐兄如此惊讶?
徐景望拿手指头在空中点着,笑着说:安大人啊安大人,你那好不容易才蓄成的三寸长须呢?都去哪里了?
安丙呆了呆,下意识地伸手去捋早已在上次吴曦走后就刮掉了的胡子,却捋了个空,于是恍然笑道:想知道吗徐兄?
徐景望笑着点头:愿闻其详!
徐兄请坐!安丙让徐景望落座,自己则去徐景望对面落座,这还得从上次大帅来大安军说起——
安丙把上次吴曦把他的胡子跟朱仝的胡子相比的话说了一遍,然后笑着说:咱们这些当下属的,不能假装听不懂大帅话里话的样子,要学会接受大帅的敲打,领悟大帅的意图,你说对不对?
这个自然!可是,刮了毕竟可惜!再说了,大帅也没要你刮的意思。徐景望嘴里不无惋惜,心里却冷笑不已,都说安丙为官清正,我看清正个屁,瞧他这马屁拍的,比那个给韩侂胄养爱姬送小妾的程松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丙就像看穿了徐景望心思似的,不无深意地笑着说:剃须以明志嘛!就算大帅没有这个意思,他也一定可从兄弟的剃须行动中,见到安丙的真心!
徐景望点了点头,心道你的真心天知道,大帅哪里知道!嘴上却笑着说:安大人一腔真情,大帅怎能不知?这不,他老人家就让兄弟给安大人带口信来了——
徐景望口中的“老人家”,时年四十六岁,比安丙足足小了十二岁。这马屁拍的,艺术水平也不低。安丙心里不无鄙夷。安丙是瞧不起徐景望这种人的,老喜欢表现出自己很有文化的样子,却又连一首诗词都做不了;老喜欢表现出十分清高的样子,却又精于拍马逢迎,面目可憎。用这种人能成得了什么事?安丙甚至都为妄想称王蜀中的吴曦感到不值。
什么口信?安丙问。他喝了口茶,觉得味道不对似的,咕哝说,这丫头咋还不出来?安中岳那小子,一身的龌龊气,泡的西湖龙井居然这么个味道!
徐景望听安丙这么说,端起茶杯嗅了嗅,又轻抿了一口,皱眉说:安大人,这味道挺正宗的呀,和学生在大帅府中喝的西湖龙井比,一点儿也不逊色,没你说的龌龊味儿啊!
安丙笑着说:徐兄不知道,安某有个坏毛病,这茶呀,要么由贱内李氏、郑氏沏,要么由贴身丫头群芳沏,否则,总觉得喝起来有股怪味。
原来是这样!徐景望一脸明白状,忽然想起似的说,对了,正想问呢,安大人这个春节咋把家眷送回老家,自个儿却不回去呢?
唉!安丙叹了口气,这大小不和,成天在兄弟耳边吵啊吵啊,吵得兄弟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累了这大半年,谁不想大过年的清静清静?兄弟一生气,就把他们都给撵回去了!
徐景望点了点头说:没想到安大人也有这种烦恼,我还以为只有学生我才有呢。心里却暗骂安丙,你就把老爷当傻子耍吧,你个龟儿子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道老爷不知道?
安丙不愿在家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徐兄,刚才不是说带大帅什么口信来了吗?什么口信?
对对对!你看,安大人你要不提,学生都把正事给忘记了!徐景望笑着说。
什么口信?你说!安丙下意识地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又赶紧吐了回去,这什么味儿啊?真是的!
徐景望苦笑了笑说:安大人,大帅让学生给你带个口信,说朝廷正式任命已经下来,升程松为四川宣抚使,大帅为宣抚副使,筹措对北边用兵事宜。大帅已经奏请朝廷,保举安大人为陕西、河东招抚司随军转运,相信朝廷的任命不日就将下达。大帅的意思,让你早做准备,一旦朝廷任命下来,就走马上任。
安丙听得都呆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徐景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兄,朝廷果真升大帅为四川安抚副使,准备对北边用兵了?
这还能有假吗?
安丙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想言语的样子。
徐景望见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喝了口茶,打算告辞,却见张素芳提着水壶匆匆走来,便又放弃了告辞的打算:安大人,学生还想品一下你这贴身丫头沏的西湖龙井什么味儿,不知肯否赏个机会?
安丙笑着道:正要与徐兄同品呢!群芳,给徐先生和老爷沏茶。安中岳那个奴才,沏的茶能把人恶心死!
张素芳快步过来,朝着安丙做咬牙切齿怒火中烧状,扭过头却笑脸盈盈地对徐景望,变脸的速度风一样快。
安丙看着张素芳给徐景望沏茶。张素芳显然精于茶道,举止优雅,每一个动作都赋予了茶文化的深厚内涵,其曼妙的身影更让人心驰神往。此时的张素芳完全颠覆了她作为土匪的形象,土匪婆怎能具备这样的文化品味和内在气质?
安丙心中惊诧,酸秀才徐景望更是看傻了,不知不觉间便伸出了咸猪手,偷捏了张素芳白嫩的小手一下。张素芳兴许是碍于面子,竟然没恼。安丙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却不动声色。
张素芳给二人沏好茶,退到一边去了。安丙和徐景望又寒暄说了些闲话,叫安中岳去拿了些散碎银子,打发他去了。
张素芳收拾茶具要进内院,安丙沉着脸吩咐说:把安焕叫来,老爷有事让他去办。
什么事啊?瞧你那脸色!张群芳不快地白了安丙一眼。
安丙没有理睬张素芳的不满,铺开宣纸,提笔蘸墨,打算写字。张素芳撅着小嘴回后宅,叫出了安焕。
安丙见安焕出来,不待他问,赶紧起身,四下里看了看,把刚写好的纸条递给他,附耳嘀咕了一阵,安焕听得很兴奋,开心地笑着点头:哥,你就放心吧,这么好玩的事情,保证帮你办好!说着,一阵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