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讲起这个人,人们听完都很敬佩她,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表达出她的可贵之处。我总想着,会不会讲了千百遍之后,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会想,嗯,总算说明白了。
她叫亿,名字不代表身价,指的是身形,及人缘。
她中学时期就以包租婆的外形风靡全校,但凡是有几分姿色的女生都能在她的后宫排上号。
如果跟她一起上学,从近学校五百米开始,就会有各种人给她打招呼,比如扫地的清洁工、送报纸的阿姨、书店的老板、卖豆花的奶奶……从校门到她座位,也总会有同学过来找她聊几句。
无论是谁,她必定回应得极其兴奋,等你好奇地问她,那人是谁?她就睁着无辜的小眼睛道:“我不知道啊!”,让闻者恨不能吐血三升。
我暗自调查了很久她受欢迎的原因,就听说了她的两件事。
一是大气。常言道,心宽体胖,依她那以“亿”计的身形,那心胸也是宽广到无边了。
有个常被霸凌的胖姑娘,生了张特别爱惹事的嘴,很不招人待见,每次被男生欺负的时候,只有亿会出面维护,后来因为一件什么事,那位胖姑娘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众人皆怂恿她教训这只白眼狼,她却很温柔地笑笑,说:“我制止你们,也不是为了帮她,如此,也不算忘恩负义。”那个潇洒离去的背影收割了在场所有纨绔子弟和小太妹的心。
二是拼命。后来亿的一个宠妃告诉我,别看亿现在这么温良恭俭让,小时候也是有名的拼命十三呢。在小县城,官僚意识极重,没有背景,没有成绩就没有人格。亿被欺负了两年,在沉默的灭亡之际爆发了,挑了班里最有权势的男生,以命相搏,一战成名,威震四野。年仅六岁的她在实践中明白了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理,从此她的座右铭是”人血一样红,没有人怕人。“
能拼能容,让没有权势没有成绩的她在校园里受万人敬仰。
大学期间,亿独自背包走了几个省,还曾扬言毕业后要做两年背包客。
然而毕业后室友们前脚到家,后脚就跟到一张喜帖——亿结婚了。
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和谁结婚?她何时恋爱过?
一顿狂轰滥炸,才知道,是父母包办婚姻。
所有听众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时代了?
亿是什么人?!说好的仗剑走天涯呢?!!
所有人义愤填膺、摔凳子拍桌子,呼吁她抗争,她静静坐着,带着微微笑意。
你爱他?
不。
你怀了孩子?
未曾。
那你笑个什么?
……感觉被你们这样爱着,很幸福。
其实我们爱的不是她,是自己。每次面对家长的期盼,我们不敢反抗,选择离家近的工作,奔赴一场又一场的相亲……我们知道挑战主流、冒犯权威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我们背负不起,便希望她冲锋陷阵,如今她卸甲收兵,让我们大失所望,愤愤然指手画脚。
曾经的她饱受欺凌,以致一点点温暖都感激涕零,想想,我们也有些亏心。
为什么不反抗?
我和妈妈冷战了两个月。
那为什么不坚持?你不是最拼命的吗?!
……她默然,微微叹口气,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少来,你这是愚孝!你将来肯定会后悔!!
嗯,当然。她点点头。
……
后来,我们极少见她秀恩爱,她家里的书柜上多了许多两性相处的书籍。
两年左右,她有了孩子,孕六月一个人去省医院做排畸。一个人排队挂号排队交费排队检查,晚上去朋友家蹭住,发现见红,朋友吓得六神无主,她淡定地往沙发一坐,招呼我们过去聊天。
私下底,几个朋友感慨,嫁人果真不能随意,瞧瞧亿,哪里像十月的皇后,丫头都比她命好。想必无人之时,她也是银牙咬断,悔不当初。
第二天医院要求见家属,得知亿是一个人,便斟酌道孩子有点问题。
是兔唇吗?她那语气好像问饭否?
医生惊异地看了看她,点头。亿哦了一声,拿了报告单,道谢告辞。
我们几个朋友都觉得老天有点过了,即便是人家违背本心,犯了您老人家忌讳,你好歹意思意思让她服个软就行了,丢这么个孩子,岂不是断了她的后路。
看她一切如常的低头玩手机,我们按耐不住问她咋办。
照旧啊。她头也不抬。
啥意思,打掉?
不啊,为什么要打掉?她抬头笑眯眯举起手机给我们看,呐,以后我的孩子大概是这个样子,你们先习惯习惯。众人一看汗毛倒竖,怪叫一声做鸟兽散。
再见到她,是在医院。那时候她的孩子手术结束,我去正碰上她妈妈在病房里跟其他人控诉亿铁石心肠,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在床上流血流泪,这个做妈的竟然眼泪头都没一星半点。亿抱着孩子,温柔地看着她妈妈,满是宠溺。
那时候,我真的有点敬佩她了。
你真厉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端着咖啡敬了她一杯。
其实,我只是反应慢,很多事回头才回过味来。
现在是不是很后悔?我刨根问底。
之前的确有过,有了孩子之后就没有了。她笑起来,你看,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有秋秋(孩子名)。
如果你当初……我不甘心。
有可能我会嫁个更不好的呢。她打断我,一会不要在我妈妈面前提这些,她现在非常自责。
其实这并不能怪她,亿认真地看着我,如果我当时更有魄力,或者说想得更明白,的确可以避免这种错误,但我没做到,是我的原因,跟父母没有多大关系……而且,如果没有这次错误,我又怎么会有秋秋呢?她笑得很得意。你看现在多美好,没有人逼我相亲,也不用担心基因老化。
你对你妈就没一点怨恨?
……小时候被虐待,我总发誓,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二十岁的时候明白她当年的苦楚,换做自己未必能做得比她好。就释怀了。这次,我特别庆幸有这样的一个妈,因为在所有人都反对我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只有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亿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
“如果将来你婚姻破裂,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的爱护这个孩子?”
“当然。”
“那就生。”
亿打包了一份点心,与我告别,看她轻快的脚步,我还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世人皆追捧的真爱,名利,她也信仰,也努力争取,得不到却也不失落,照样可以活得安乐自在,我觉得这是一种本事,极厉害的本事。不像那些一个劲追求诗和远方,批判苟且的理想主义者,她深深地扎根在生活里,雷霆雨露,都化为生命力,让她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