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
死于命
他,一年前死于一堵砖墙之下。过于自负的他,来不及奔跑出去,就被一大面墙无情地扑倒了。
这就是命,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村里的人这样说,就连他的家人,也这样说。
果真就是命吗?谁也说不清。
原本是和建筑队说好的那天来拆墙,可是建筑队忙着去另一家,说第二天再来。他也是个泥水匠,于是闲不住了,决定自己来拆墙。他确实是一个很熟练的泥水匠,这一点他的孩子们都不否认。
他寻来了千斤顶,跑到挖好的地基里,准备拆除原本不准备拆的那堵墙。他的女人劝他说一个人弄不安全,并告诫他说那堵墙有向里边倾斜的趋势。可是他把女人训斥了一番,让她回屋子里,就继续开始干了。
很快,在屋里忙活的女人听到轰的一声响,跑出去一看,他已经被压进去了。女人慌忙跑过去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扒砖头,邻居也听到了,她是个腿脚不好的女人,便一瘸一拐的赶快去叫人。
又赶过来一个男邻居,也是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扒砖头,然而当他们把人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他的血已经把身下的泥土染黑了。
“这就是命吧,我劝他他不听,非得一个人弄,还把我撵到屋子里,不让我出来管他,平时他干什么都让我和他一起的,可是这一次……”他的女人后来这样说。
“我公公就是这样的人,啥都不信,我让他拆墙挖地基都找人算个日子,他不听,非得选个带‘七’的日子,十七挖的地基,二十七拆的墙,不听我的,这不出事了……”他的儿媳妇后来这样说,“都是命,看来是他不想活了,也不想管我们了……”这个十分信奉风水鬼神的儿媳妇,也把这归为命。
不管怎样,这个给别人盖了一辈子房子的男人,在给自己家盖房子的时候,死了。
不管是不是命中注定,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和他因为同样的缘故死亡的人,太多了。
那么,在这之后,有谁会记得他?
活着的时候
那么,他到底是一个多么普通的人?
(一)
他和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农民一样,农忙时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农闲时就外出打工。儿子结婚早,很快就有了两个孙子,女儿还在上大学。他只有拼命的干,当然花在他身上的钱总是寥寥无几。
早些时候老母亲和他的女人都有病,要常年吃药,老母亲走了后,就只剩下给女人买药了。而他自己,即使生病了,也舍不得买药,除非实在扛不过去了。
后来他身上出了许多牛皮癣,奇痒难忍,开始时只是买些五块钱一盒的皮康王抹抹,但是并不顶事,很快,他把自己全身抓得鲜血淋淋。
于是,他不得不去求医问药了,正式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有所好转,然而并未根除,他又爱抽烟,又不忌口,又觉得花钱浪费,因此病症反反复复,总是不能彻底治好,冬天症状轻一些,夏天就严重些,这样,就一直到他生命结束。
所以,即使是从他看病的经历来看,也是和许多普通农民一样的,普通极了。
(二)
他和所有的父母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小女儿,这一点,是他的小女儿自己感觉出来的。
即使家里不富裕,他也总是尽量满足女儿想要的一切。小的时候,给她买花,买糖果。上学的时候,给她买文具,买书,从不吝啬。到了高中和大学,家里再困难,他也会把女儿的生活费给的足足的。
因此,他的女儿,并没有因为贫困而感到生活的苦涩,因为她知道,有父亲的地方就是有幸福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女儿和他既是父女,又像朋友,还像哥们儿。这种特殊的父女关系,极大的丰富了他女儿的精神世界。
而当普通的他就这样普通地离去的时候,他的女儿,精神极近于崩溃。
(三)
然而,他又并不总是完美的。他多年来不喜刷牙,不爱洗澡,牙齿金黄,皮肤黝黑,他的女人以及孩子劝说过多次,都没有什么结果。有一段时间他总是牙疼,疼得受不了就去看医生,大概医生和他说了什么良言忠告,便乖乖的自己买了牙刷牙膏刷起来,到很快,那些家伙就被他束之高阁,落满了灰尘。
他也有一些陋习,比如,玉米花生成熟的季节,孩子们想吃煮玉米或煮花生了,他就会在晚上或者大中午从地里弄些回来,但是,他也敢保证,这些东西绝不会出于自己的田地,每当他的女人问他是在哪块地弄的时候,他都会说:“有你们吃的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啥?”这个时候女人就明白了。
后来他的女儿知道了,就劝他,还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不就是偷嘛!他却振振有词:“这年头谁那么傻,吃自己家地里的,都是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要不你看看咱家地里少的东西都去哪了?”’确实,有一年,他们在花生地垅间种的大葱,白白胖胖,一夜之间被人偷去了一大半。
不过有一次他却吃了亏。他和几个工友中午干完活从邻村骑电车回来,贪羡别人西瓜地的西瓜,就摘了两个,结果正好被人发现了,主人紧追不舍,他们也骑得飞快,中途因为骑得太快,他的电车翻了,西瓜也摔了个裂缝,他起身扶起车又跑,虽然最后把主人甩掉了,他自己的脚却给扭住了,腿也磕破了。
他的女儿知道了,狠狠地批评了他,他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哎呀,太倒霉了!”因为扭伤的脚,他不能出工了,在家休息了半个月。在这期间,他的女儿又批评了他许多次,他也不以为意。
对于他的这些陋习,他的家人无法改变。而类似于他这样的人,生活中却又有很多,于是,他又是普通的了。
这么普通的人,谁会记住他呢?
他,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在他的身上,还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些事情看起来也许独一无二,但是放在生活的洪流之中,它们又都是普通的。
他的死,肯定会触动一部分人,这是显然的。有为之惋惜的,有冷眼旁观的,更有深受其痛的。然而,除了极其亲近的人,很多人很快就会把他忘记。就算是亲近的人,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他也会慢慢地被隐藏,被假装遗忘。
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毕竟是宇宙之中的一个普通个体,天地不会因此改变,时光也不会因此倒流,活着的人,永远向前,无论结局的好坏。
多少年后,或许我们还会想起曾经的某个人,也会从心底问一句:谁还会记得他?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些什么,只是死者当安息,活着的人,继续活着罢了。
等到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可能也会换来别人的一句:谁还会记得他?
最后,谨以此文,纪念逝去的那个普通泥水匠——我的父亲。
现世生活,我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