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又一个回乡的时节。
古人言“独在异乡为异客”,而我,却常常莫名地产生一种身在故乡为异客的感觉。
看着一路上飞驰而过的田地,闻着乡间泥土与牛粪冗杂的味道,陌生而又熟悉。倚窗而立的我,一阵苦涩爬上心头,不禁想起贺知章那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未能体会贺老的心境。或许年纪尚浅,说到故乡,总有一份疏离与冷漠,大概是漂泊多年,绕指的时光渐渐磨平了儿时的记忆,那些欢笑,那些悲苦,慢慢淡忘一一被岁月的坟墓所掩埋,不去祭拜,也无从想起。
离家近了,远远望去,老房子如一位翘首以盼的母亲,静静地坐落在水草疯长的河畔,青砖红瓦,尽管被岁月吞噬了青春,容颜已损,但被一簇簇怒放的月季所环绕,红艳艳的,倒显得异常靓丽。院子外的银杏树张开双臂,金灿灿的,用纤纤玉手拥抱着天空,临近的槐树、桃树、枣树摇曳着身姿,在风下,窃窃私语,仿佛在欢迎小主人的归来。走进院子,墙角杂草丛生,芍药、雏菊奄奄一息,显露了它的败落。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曾被嫌弃,被埋怨,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又被理解,被接受,如同心上的一块伤疤,结痂掉落,新长出来的肉抚平过去,不落痕迹。在这里,我曾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感受到贫穷的无奈和封建的可怕,明白了奋斗的方向和尊严的价值,懂得了爱和幸福的珍贵。在这里,我曾种下了一个个亮晃晃的梦想,幻想着成为作家、画家、歌手、小公务员、小职员,尽管当时只是一个相貌平平,成绩不错,画画和唱歌初出茅庐,兼会写得一手词藻华丽文章的黄毛丫头,却总希翼着倚靠梦想,赚一笔钱,然后如同周王朝实行分封制一般,大方地将钱分给七大姑八大姨,所以那时候常会梦到他们喜笑颜开地捧着一堆钱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如此真实,以至于自己都不忍醒来。
在这里,我压抑了一个个小小的欲望。一个新书包,一条新裤子,一个新发卡,一根香蕉,一片面包,脑海里偷偷地吞咽过无数次,却懂得不可以张口,渐渐地欲望的浪潮就退却了。但时至今日,最爱吃的水果莫过于那段时光里记忆犹新的香蕉,尽管再寻常不过,却可以填补内心的缺憾,吃起来也格外香甜。在这里,我形成了勇敢的性子。多少个将明未明的早晨,多少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父母劳作未归,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就孤身一人留守在家,总是习惯性地打开家里所有的灯,捧着一本书慢慢地熬时间,枕头旁永远藏着一把磨得明亮的剪刀,边看书的时候,边将自己想象成敢于牺牲的大力水手,这样内心就安稳多了,当然读着读着,就打起瞌睡,卷入到想象的故事里去了。后来,父母逢人都说,这孩子懂事。那时候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真跟浸了蜜似的。但后来才懂得这份夸奖有多沉重,因为懂事,你得学会早早地做农活,不叫苦不叫累;因为懂事,你明白要节俭,上学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因为懂事,你知道要好好学习,除了学习,青春的故事都与你无关。再后来,不知不觉地从小学六年级开始住校到初中、高中、本科、研究生以至工作,冥冥之中,仿佛注定要远离这里,越走越远,路也越走越宽,慢慢地发现世界之大,世间之美,人之渺小。于是更庆幸这些年,自己坚定不移,马不停蹄地向前,去看更多的风景,选择更可能的人生。
现在,父母依旧说,这孩子懂事。
而我却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