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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晚,填妈死了,建筑叔说,“她那种人死了跟路边一只狗被碾死了没什么区别。”我这个建筑叔不是搞建筑的,是个有点文化的农民工,平时还兼着给人看八字测算婚姻前程的工作,还算小有名气,到了正月里来访的人络绎不绝。按理说,建筑叔和填爸是郎舅关系,填妈当时嫁过来的时候他就应该给他们合一下八字,然后极力阻止他们的结合,而不应该等到悲剧发生了才感叹,“前世里注定来讨债的。”我当然不敢这样反驳他,对于他接下来的解释我还是比较认可的,“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如果都看透了,没有那么多悲剧,也就不会那么多欢喜了,还是应该且行且珍惜。”
填妈不是嫁过来的,而是和我妈一样被拐卖过来的。在被拐卖过来之前,填爸还买过两个女孩子,都跑了。所以当填妈被买过来之后,他们家的人都像跟着囚犯一样跟着她。我问我爸,就没有别的渠道讨个老婆吗?我爸哼了一声,“有鞋子穿谁想光着脚呢?”让我意识到我问了一个类似“何不食肉糜”的问题。
“填妈是个好人,命里不好。那年他和你妈一起被买到这里来,人贩子其实是先把她带来给我看的,我嫌她太小,才16岁啊!荔枝(填妈的小女儿)那样的年纪,谁看了都要心疼的。你妈也小,我也不愿意要她的。后来填妈被填爸要了,你妈也不挣扎了,主动要求留了下来。我们买下她们都是3000块钱,为此,我们把全村的人都借了个遍。”
那年填爸36岁,我爸44岁。不多久,我妈和填妈都怀孕了,她们俩差不多是同时怀孕的,阿填是早产,在年前,我晚生,在年后,因此差了一岁。因为我在我妈肚子里耽误了那么久,我出生的那个早上,建筑叔便给我算过,说我身上会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命里是富贵之人。结果我从我妈肚子里出来,我爸看到我右手拇指上那个多延伸出来的小指,由于之前不幸的婚姻让他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他,看到后继有人,还是个富贵之人,兴奋得两行泪水直流。不过我的出生也意味着他们俩的分别进入了倒计时,就等着我断奶了。
那可能是他们之间约定好了的,3000块钱,买的不是我妈,而且我们林家的一颗种子。当种子发芽了,我妈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于是我爸又到处借钱凑了千把块钱送我妈回去。
相比于我妈,填妈就没那么幸运了。老一辈的人扔下填爸这片荒地,给她的任务是要让她繁育出一个园子出来。家里人始终盯着她,于是她一口气生了四个,前面三个儿子,最后一个女儿。填爸父母还想继续生的,直到填爸家里人看到她的肚子掀不出什么动静了,对她才放松了警惕。在她的小女儿两三岁之后,她毅然逃离了那个对她而言囚牢一般的家。
村里人都骂这个女人狠心,没良心,连那些当初和她一起被拐卖过来的女人们都不理解,跟着人们胡乱骂她。她去深圳电子厂打工,赚了点钱回了四川老家,可是父母却让她安守妇道,乖乖回去养儿育女,等着颐养天年。
这个可怜的女人,拼命挣扎,终于从一个囚牢逃离出来了,却不想落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叫做“世俗”的囚牢。
没办法,填妈又回到填爸身边,带着仇恨。他们跟我爸妈一样,结合的方式太离奇,一开始便携带着仇恨的种子,时间久了,种子长出的邪恶的藤蔓把他们缠绕得都喘不过气来。填爸觉得他是爱她的,她不明白填妈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他,为了她和孩子,他和他两个兄弟多承包了两个藕池。冬天里一大早就出去挖藕,下午卖完藕回来已是夜里八九点,可常常连一口热汤都喝不到,他也不明白他是造了什么孽,拼命赚钱,娶妻生子,该做的他都做了,为什么还是这么闹心。半夜里孩子和邻居们经常能听到他们在吵架,好几次,还有人看到填妈跑出去了。因为是夜里,村子就那么大,去哪儿了?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议论久了,填爸便在无形之中被人戴了一顶绿帽子。戴上这顶绿帽子,填爸变成了魔鬼,对填妈动辄破口大骂、棍棒加持。
我爸之前已经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了,知道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可能有毒,所以他在我妈完成了她的任务之后,便送她回了老家。分别时,我爸对我妈是这样说的,“那边打理好了就回来看看孩子,如果不回来了,也要保持联系。”后来我爸跟我说,“她上车的时候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我抱着你,你一直在哭,我就怕你哭,我们俩都不好受,再哭下去,她可能就忍不住回头了,她一回头,对谁都没好处。她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再来。好在她回去之后,还找了个借口来应付我,说什么你外公外婆因为未婚先育被人举报了被罚了很多钱,不能回来了。后来还经常给你寄衣服过来,给我的也有,能感觉得出来,她对我还是很感激的。”
我打电话问我妈,“如果当时是填爸选择了你,你们的人生会不会颠倒过来。”我妈说,“她是走了很多弯路,诶,但她哪一次有选择的余地呢?”
命运就像山坡上下滑的的一块大滚石,一直追得填妈喘不过气来。接下来的事,是我听我妈说的。填妈在填爸身边没呆多久,又逃回到宜宾了,还带走了她的小女儿荔枝。尽管她的家人都劝她认命,但她的三姐还是心疼她,带她去了浙江打工。一开始,三姐把安排进了一家电子厂,可因为荔枝还小,照顾起来实在不方便,三姐又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是个开叉车的落魄诗人,他很爱她,为她写了很多诗。填妈后来回忆说,那是她流浪生涯里唯一值得回忆的一点念想,在那间昏黄破旧的出租屋里,诗人为她大声朗诵他为她所写的诗歌,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她虽然听不懂,但她从他那饱含泪水的脸上,读出来了他们相似的孤独的命运,深受感动。
但很快,两颗孤独的心灵所碰撞出的那一点火花在命运的摧残下很快就变成了一缕烟。诗人的泪水里也藏着对贫苦生活的愤恨,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她打听到三姐在夜总会上班,虽然知道做的是伺候男人的工作,但她还是求着三姐带她去了。诗人后来知道了填妈的工作,除了无奈,只有无用的感动和诗歌作为回报。这也不怪他,这些个诗人啊,都喜欢苦难,但对苦难本身大都无计可施。此时命运还化身为诗人的同伙,为了给诗人灵感,让填妈染上了性病,因填妈不堪重负只得回家治疗。别离的那段时间,诗人以泪水为墨,写下一首首感人至深的诗歌,后来终于小有名气,让出版社印出了他的文集。但那些始终改变不了他作为一个落魄诗人的身份,只是不用再叉车了,可以在办公室里干编辑文字的工作了。只是这些都与填妈无关了,在他的文集里,填妈已经离他而去,而填妈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回到四川老家后,家里人终于不再让她回去安守妇道了,但第一件事却是把她最疼爱的荔枝送回了填爸那里,说是要让她重新做人,断了跟过往相关的一切。等到填妈身体有所好转时,又很快地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对象是他们隔壁乡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大家都叫他大力强。大力强有一身花不完的力气,为人也憨厚,差不多三十了才遇到了填妈,对她很是珍爱。虽然时不时的有关于填妈不堪过往的风声吹到他耳边,但他全不在意,他觉得他可以用他那一身花不完的力气为她撑起一个家,为她遮风挡雨。后来大力强的妈得知,填妈爸妈那么急于把女儿嫁出去其实是想把填妈这个拖油瓶转手出去,越想越气,对这个一点用也没有的儿媳也就不太待见了。
填妈的身体也确实让他们原本不富裕的家不堪重负,病怏怏的样子也让人看不到生育的希望,被带去医院一查,发现填妈已经没有生育的能力了,更要命的是,身体状况堪忧。大力强得知后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就瘪了,没那么多力气出去干活了。对于她的过往他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在他的脑海里,家得有子女,以后老了得有子孙,百年之后有人供养才不会做孤魂野鬼。于是他一狠心,把填妈送回了娘家。填妈的爸妈看到泼出去的水又被送回来了,恼羞成怒,一家人去大力强家闹了个底朝天。隔天,同样感到恼羞成怒的大力强又带着他的家里人来填妈家闹了个底朝天。最后无奈,填妈带着病怏怏的身体又回到了填爸身边。
时隔两年,这次回来之后,填爸只当填妈外出打长工回来了,没有过多的追究,虽然赚回来一个虚弱的身体,但还是到处借钱,不余遗力地去照顾她。填妈这次在鬼门关被填爸拉回来了,大家都觉得他们闹够了,该歇歇了。他们看上去确实平静了好几年,但从后面他们的离婚风波看来,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不管怎样,孩子们是高兴了,他们最大的孩子,阿填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发小。有一天他穿着他妈买给他的新衣服兴高采烈的来到我面前炫耀,害我哭得梨花带雨。因为我听说,他们几兄弟的衣服都是我妈要寄给我的被她妈截取了。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怕的就是让别人知道我还有一个在外面已经成家立业的妈。别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的我还知道不应该被人怜悯,那比直接被人瞧不起还难受。
我妈那会儿已经在她的老家重建家庭了,我从记事起就盼望着她的归来,等到填妈都回来了,她所做的事还要给我带来那么大的折磨,我真是恨透了她!还有填妈,真希望她直接病死算了。
每每提起这段往事,我妈总跟我哭个不停,让我们原谅他们。她那时候嫁给了身为孤儿的捡废品的我范叔,刚生下我弟弟。在城里连个像样的住的地方都没有,我范叔身材矮小,有遗传的哮喘病,却能把那条本就残缺的命全部奉献给那个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我初中毕业第一次去他们家的时候,跟我着我范叔去干活,在狭小的楼道里,看到他矮小的身子竟能把一两百斤的空调从一楼背到四楼,那时对他所有的恨意便都涣然冰释了。生活本就不易,我妈对我的思念就只能停留在泪水里了。后来我范叔得到了一个老板的照顾,做起了物流的行当,生活才慢慢好了起来,我念大学都是他资助的。
这是后来的事了,第一次分别时,我时刻记着我爸跟我说过的话,“她上车的时候没有回过头。”所以当我妈我范叔送我去机场的时候,我表现得很不耐烦,安检的时候我也没有回过头。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对世界充满恨意的少年,他怎么会懂得,当年那个不回头的女人有多么不舍,而我的不回头则充满了不怀好意。甚至在回去之后听到我妈因此生了一场病,我还自以为替我爸打抱不平了。
话说回来,念了高中之后,我心中和阿填读了同一所高中,争取分到了同一间宿舍,之后我去他们家的次数更频繁了。那时候我对填妈的印象不太好,不仅仅是因为她截留我妈寄给我的衣服,还因那时她简直成了个财迷,满嘴都是铜臭味。我去他们家,她不是在研究六合彩,就是在电话里约人打牌。她还到处借钱,我妈也被她借过不少。那时她身体好转很多了,开始能跟填爸吵架了。她说她想去城里打工,想为家里人盖一间像样的房子。家里人包括邻居都骂她,填爸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她。那时关于她的病的来历已经有人在背后里议论了,她又因六合彩在外面欠了很多钱。那时说要出去打工,连她的三个儿子都把她当成了仇人,二儿子甚至申明,如果敢再出去便断绝关系。
但填妈还是以赚大钱的名义去了城里了,此后几年回来的次数很少,回来停留的时间也很少。有一年大年三十回来,初一就又走了,中间其实有很多次回来了只是没有进家门,在小女儿荔枝放学后带她去玩一会儿就走了。填妈走后那几年,听说阿填奶奶去拜神不仅仅替家里人祈福,还祈求老天爷赶快降灾在她身上。那时填妈因为六合彩输了不少钱,还惹回来不少上门要钱的债主。填爸靠着他那微弱的收入也有在慢慢偿还,填妈生病时,他还借钱寄给她。他可能也累了,只希望填妈能再回到他身边,别再折腾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填爸回来时,填爸几乎动用了所有关系,甚至连我都叫上了,只为了劝她别再出去折腾了。那时阿填和我一样,都已经大学毕业,大家都说,过几年都可以做人家婆婆当奶奶了。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劝她,她跟我说她现在只认钱,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说那阿填几兄弟呢,不怕他们恨你吗?她不说话了,我为此对她又增加了一份厌恶。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在微信(那时他的小儿子在我身边干活)里质问起了她,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呢?她说,那个男人,那个所谓的家,从来没有给过她安全感。安全感?我想填爸那么辛苦,大冬天的挖藕,卖到夜里替你还债还不够让你有安全感吗?她说,他们之间互相折磨了那么多年,早已消耗掉所有的感情了,填爸替她还债也许只是为了换一个继续折磨她的机会。她说,“如果当初是你爸选择了我,那该多好,再见之后只念着对方的好,互相成就对方。”
他们之间的互相折磨真是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几年前,填妈跟隔壁村的老严好上了,根本不给填爸拒绝的机会就因为分居时间过长为由跟他离了婚。填爸本就比填妈大了十六岁,老严比填爸还大了十岁,老严又是隔壁村的,填爸为此气得头发几乎全白了。此后,填爸的藕池荒废了,填妈因为通过建筑叔时不时地约见荔枝,填爸就一直没再跟建筑叔说过话了,我爸因为和老严有点朋友关系也成了他断绝关系的对象。至于老严,要不是有人劝,他差不多要把填爸打死了。这个老严啊太没道德了,这对狗男女几乎成了附近所有人攻讦的对象,谁也没有在意过,老严娶回去的其实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填妈了。大家后来知道了也都认为那是阿填奶奶求神的结果,私底下大家通过议论也都知道,病根是在十几年前去浙江的时候落下的,不管怎样,那女人都是罪有应得。很少有人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填妈在离婚之前,拿了十几万给填爸去盖房子,为家里添置了像样的电视和家具。至于老严,他年轻时就是村里老大级的人,谁也没想到老了他会为了娶填妈可以卑微到接受填爸挨打而不还手,他几乎也和他的三个儿子闹翻了,谁也没想到他大佬一世,到头来竟会发这样的失心疯。
离婚之后,填爸不去卖藕了,也几乎不再出门了,大儿子阿填虽说娶了老婆,但是一年到头没回家几天,跟入赘给人家了没什么区别。二儿子阿胜不务正业,一会儿卖假烟,一会儿回收手机说是可以炼金,那一年春节期间还因和人炸金花出老千被抓了个现成,(后来听说还是老严靠着以前的关系和老一辈人出面调和的)是个顽主。三儿子阿泰前几年高考成绩不理想,想重读觉得没意思,出去工作又没有好的方向,于是被我带在了身边。那时只有荔枝陪在填爸身边,可荔枝又像特务一样时不时地跑到填妈那里去,让他常常气得对她拳打脚踢。
阿填这小子太让我失望了,听说今年今年春节他连家都没回,让他爸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跑去东莞和他们吃个饭,当天晚上又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填妈病重时,填妈娘家人有打电话催促他带几兄弟去看看他,可是他却把他们的微信全部都拉黑了。填妈和老严明面上说是结婚了,但没领证,要动手术的时候老严才发现他没有资格签同意书。最后还是他几乎是连骗带抢地把荔枝拐到了医院。过后不多久,填爸还到医院当着填妈的面把荔枝抢走了。
不多久,大年初三晚,填妈便走了。
我问我妈,填妈娘家人有没有来看过她。娘家人没有,他们能做的就是打电话给填妈的几个子女,但看阿填已经把他们所有人都拉黑了,能做的也只有无力地咒骂几句了。
我问我爸,“填爸这边肯定不肯让填妈上他们家的神位的了,老严几个儿子以后肯定也不肯,听说骨灰盒已经送去XX寺了,填妈好可怜,以后会不会做孤魂野鬼?”
我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幼稚,我爸回答得也敷衍,“都是命里的事!”
命里,是我这个老父亲常常念的一个词,在我们潮汕地区,有冥冥中注定的意思,也有对不堪往事表示无奈的意思。很多时候,生活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一想到都是命里的事,哪怕有一丝安慰那也是万丈光芒。
身边的人,包括我,是直到填妈死后才发觉这个女人真是可怜。她的小儿子阿泰因为在我身边工作,她还经常让我偷拍他的照片给她。她老是跟我说病得受不了,我反而在防范她跟我借钱。说她像一条狗一样死了的建筑叔说,以前她每次出门,他都会心疼地偷偷塞给他一两百块钱。我爸说,年前,就在离世前大概一个月,她还专门来我家表示感谢,因为我把她的小儿子带在了身边。我听着难受极了,因为我曾因提防她来找我借钱对她说过一些表示不耐烦的话,让她不敢再来打扰我了。听说她还把许多因赌六合彩欠下的旧账还了……她可能还做了很多事。
我去问建筑叔,填妈会不会真的变成孤鬼野鬼。建筑叔说,她生前跟孤狐野鬼有什么区别。他像抚慰小孩子一样对我说,放心,没什么更糟糕的了,以后只会更好。
填妈死后没几天就没什么人议论她了,我特别想打个电话去告诉一下阿填,“不管怎样,你都要以你的方式去纪念一下你那可怜的妈。”但终究怕大过年的,扫了他们一家子的兴。令人欣慰的是,几天前我在我哥的大排档帮忙的时候,看到荔枝来买宵夜,我对她说,“你妈是个好人,永远都不要忘了她。”她一直没说话,我看到泪水在她眼里打转,特意让她先回去,晚点我把宵夜送去他们家。
凌晨一点多,我哥让我去送一份宵夜,两碗粥,老严点的。那天夜里天很冷,风很大,在微弱的灯光下,老严哪里还有大佬的气势,我看他老得都抬不起眼睛来看我了,他拿过我的粥便颤巍巍回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