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是一潭死水,偶尔漾起的涟漪也只是溺死者的绝望。

  1:

  “李白捞起河流中的明月,流泻的月光吟成破碎的诗句。

  斯人至此,何妨醉死……”

  师父喝多的时候,总是喜欢啰嗦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这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发生的。

  可李白的确是死了,淹死在一条不深溪流里。

  我问师父:“三年前我就已学全本派剑法,你为何一直不教我那式最后的绝招?”

  师父晃悠悠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呵呵道:“你想学那式绝招?”

  “三年前我就已经想学了。”

  “你学不会的,因为你没有想象。”

  我感到气愤:“剑谱上一招一式已经刻画的那么清楚,凭什么还需要想象?”

  师父停止了饮酒,昏昏的目光望着酒坛旁的长剑,仿佛有些怅然若失。忽然他摔落手中的酒杯,然后弯身探向酒坛旁的长剑,却不慎扑倒在地,酒杯的碎片扎入手掌中,鲜血使人疼痛,也使人感到惧怕。

  我不再言语。

  师父许久没有爬起身来,我看到他更用力的压住手掌,身躯佝偻出一阵快意的颤栗,让人感觉疼痛也是某一种馈赠。

  他轻轻的叹息道:“如今我的剑法连三成的功力都使不出来了。”

  我感到诧异,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我劝道:“师父,你不能再喝酒了,慢慢你的手会稳回来的。”

  师父又呵呵的笑了:“若不是执迷于那式绝招,我又何苦至此。”

  我不解。

  师父却没有解释的欲望,他只是淡淡的问道:“你已有多久没有去止语寺了?”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问这个,却还是老实说道:“差不多已经有三个月了。”

  “止语寺的那个笨和尚昨日坐化了。”

  晴天霹雳一般,我感到一阵心悸。

  “可是真的?师父。”

  师父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我羡慕他有想象。”

  我疑惑,却再也容不下时间追究,匆匆的奔向了夜色中。

  2:

  止语寺最笨的和尚成佛了。

  我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只看到熊熊烈焰焚烧了他的法身,火焰尚未烧到光秃的脑袋,一片死寂的脑袋上只能看到五个戒疤。

  授戒有数,笨和尚脑门上的第五个戒疤还是我失手烫上去的。还记得不久前他兴冲冲的用手语比划着对我说:“我一字不差的背下了金刚经,方丈说我马上就能成佛啦。”

  我记得当时还戏谑了他一番,只当是个笑话,没想到今日他果真成了佛。

  我看着燃燃业火渐渐烧化他的躯体,这一身罪孽皮囊终于断了与此间地狱的联接。我感到恍惚,人生一世,果真是来渡劫的吗。

  三月的夕阳像血一样艳烈,悲怆而又残忍。我忽然拔出剑,将烈焰中他干枯的骨架斩成两瓣,正好从他脑门中突兀的第五个戒疤斩开。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于是我收回剑再没有回头,因为我怕后悔,更怕说服不了自己。

  在我与他相识的第五个年头,在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我拔剑砍倒了一尊佛陀,而那个佛陀五年来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我只觉得寂寞,没有怅惘。

  3:

  我回到师门的时候,师父依旧在饮酒。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问道:“那个笨和尚烧了没有?”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仅烧了,我还一剑砍断了他。”

  师父只是呵呵的笑了,好像并不意外。

  我却想不明白,我问师父:“止语寺那么多的和尚,为何偏偏是他成了佛?”

  “因为他有想象。”师父的手掌缠着纱布,酒杯也端的滑稽,可言语间却有种莫名的认真。

  或者说是憧憬。

  我盘膝坐倒在师父身旁,平生第一次斟起一杯酒,入喉即尽。

  酒辛涩苦辣,却又让人痛快。

  师父定睛看着我,昏沉的眼神里让我看不出意味。我放下酒杯,他却为我又斟满了一杯酒。

  “你知道人世间最难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自知之明。”

  我感到沮丧,沮丧到握不住身旁的长剑。

  师父继续说道:“就像止语寺那么多的和尚,熟读了一辈子经书,也无法坐化成佛。”

  “就像为师练了半辈子那式绝招,到头来却连根本都丢了七成。”

  我想说,却说不出任何话。于是只能再喝一杯。

  师父却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又可知道,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吗?”

  我饮罢酒,喉间咳嗽不已,又问道:“是什么?”

  “没有自知之明。”

  我又疑惑了,想不明白。

  “世间的造化本就捉摸不定,没有定数。”

  我恍恍的抬起眼,师父却醉倒了。

  4:

  止语寺,寥寥无名的一个寺院。

  可是我偏偏钟爱这个寺院,因为我讨厌多话的人,又或许是我喜欢那个从来也不说一句话的笨和尚。

  可是我却从他的手语里读遍了整本金刚经。

  方丈说他是一日开窍,诵说完一本金刚经便坐化成佛。

  我无从反驳,甚至没有资格去反驳。世间的造化本就不通情理,更何况我不修佛。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舞剑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比划金刚经。再也没有人被我胡乱烫出一个戒疤之后,恼怒之余还为我斟满一杯酒。

  我忽然想要痛哭一场,人世间的相逢是多么可贵。

  “佛无所不能吗?”我问方丈。

  “自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来对我说一句话?”

  方丈久久默言,终于说道:“佛无情。”

  止语寺,佛不语。

  石像又能说什么话呢。

  我开始每日打坐,在大雄宝殿内诵一遍金刚经。而后饮酒,兴起时便开始舞剑。

  方丈自然恼怒,可是护院的十八罗汉被我打退一次又一次,他也彻底失了能为。

  我看佛是一堆石头,佛看我又能是什么呢?我隐隐失笑,一剑劈开佛陀。

  若尘世果真是渊狱,那就让我沉沦到无可救药的年头吧。

  我笑意猖狂,也许是酒意深了。

  我开始胡乱言语,没有因果。佛若自修清净,又何苦留下啰嗦文章。

  我抽出剑,用更锋利的刻刀一字一语的刻下金刚经。从此我便省去了每日诵读,只一遍舞剑,便佛言满殿。

  方丈总说,此乃孽行。

  可是既名止语,何不闭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在这人世渊狱里,多的不就是行不知意的事吗。

  就似慈悲如佛,道这人世也只是一道渊狱。

  5:

  师父终于愿意教授我那式绝招,在我的酒量慢慢压过他的时候。

  我不知道此举是好是坏,就连师父都说不清楚。

  他只是在某一晚喝完酒对我说了一句话。

  “世有万物,各自求索,终为刍狗。”

  也许他本来就不愿教我,只是更不愿我记恨他。

  我每日诵读金刚经,读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开始饮酒,酣醉里便抽剑起舞。

  师父说的对,我没有想象。既无法如笨和尚一般从经文里顿悟,也无法从剑谱的招式里窥见端倪。

  我步了师父的后尘,剑法越来越差。

  我开始后悔,可是却又满怀希望,想象不就像是那只鲲鹏,未曾展翅就已填满尘世。

  可希望与失望并不冲突,就像是绝招与庸才相辅相成,却又相生相克。

  在金刚经锈蚀了我的长剑那天,我一边饮酒一边流泪。

  我想不明白。

  为何俗尘的怨念总让人觉得自己不可或缺,而生命的广阔却只是昙花的开落。

  6:

  师父死了。

  没有笨和尚的造化,只带着无限的怅悔。

  我陪着他喝光了最后一杯酒,他说他想舞剑,于是抽出身旁的长剑。

  我不忍看他,因为他的剑术早已连一成都没有了。

  我知道他还有执念,他想要趁着最后的生命想象出那式绝招。

  可是他没有。

  为他斟满最后那杯酒的时候,我发觉我的手已不再稳定,酒液撒在了桌上。我听到了他的叹息,我后悔斟起了那杯酒。

  我断掉了他的希望。

  我甚至不敢看他,只听到长剑坠地的声音。那一刻夜色朦胧,黑得像鲲鹏展起了翅膀,遮天蔽日,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恍惚了,仿佛涉川而行,捞起一鞘破碎的剑鸣。

  我捧起酒坛,幸好有酒。

  名剑俱坏,可明日的日光依旧会灿烂。

  不是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只好饮一场宿醉。

  7:

  我羡慕那些有想象的人,羡慕笨和尚,甚至羡慕师父。

  天地间求而不得的刍狗,那些百折不挠的庸才。

  我又来到止语寺,方丈说我怨念太重,于是满寺的和尚便循序来到我身前手诵经文,可我闭起了眼,拒绝佛言的啰嗦。

  我戒断了酒,也不再舞剑,甚至连念头都不再生出。我想修补这具皮囊,用最极端的方式。

  方丈说我一意孤行生出了魔障,我只是笑。

  佛陀若是能够解除俗尘的哀愁,那俗尘不就是另一番乐土。

  我问方丈:“寺内和尚从来也没有开口说话,为何你却总是喋喋不休?”

  方丈说:“六祖慧能也未传下文字,佛经不照样文章满布。”

  我感到趣味,真是口是心非的和尚。可是我又莫名的感到哀伤,俗世果真是炼狱吗?没有慧根的你我只能融为一条锁链,一簇烈火,眼看着那些没有差异的皮囊凭借想象登峰造极,缓缓的锻造成信仰的神邸,而我们只能像落叶般消亡。

  我想不通,于是又开始喝酒。

  我好像开始明白师父为什么要终日烂醉,酒的确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让你放肆,翱翔,就好像能脱离这个尘世。

  方丈第一次没有阻拦我,他只是对着屋内的佛像认真的诵了一遍金刚经。

  可是我的眼泪却藏不住了,抱起酒坛就再也没有放下。我知道,面前那尊新修缮的佛像有着破碎的骨骼,我看到他对我手诵起金刚经,又看到师父最后失望的眼神。我只是饮酒,直到酒坛压得我再也起不来。

  8:

  我的剑法终于如师父一般,连一成都没有剩下。尘世间猝不及防的徒劳,总让人失却所有的勇气。

  我依旧每日饮酒,在师父的坟前,阴气森森的师门。大雄宝殿玩味的亵渎,我依然向往,只是再也执拗不过十八罗汉的强硬。

  我开始怨恨师父,因何要对我寄予希望。

  月色很美丽,醉酒的眼里本就没有丑陋的事物。

  我记起师父常常说起的佚事,忽然想要去看一看那条溪流。

  烟月不知人事改,山形依旧枕寒流。

  那条河溪离师门并不遥远,可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去看一眼。

  师父呢?是否悄悄的曾去看过许多次。

  我很失望。

  这并不能算是一条河溪,窄窄的川流一步就能跨过去。只是月色映下来,有种天然的融洽。

  醉酒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哪怕是死亡,我开始质疑师父,我真的想不明白,这样的一条溪流如何能够淹死一个人。

  漫天星辰耀眼,圆月恍恍惚惚的泄在溪水间,我醉得不愿再清醒,于是躺倒在溪流里睡了一晚。

  这一晚,我做了很多梦,醒来却什么都记不起。

  我没有想象。

  我只是俗世里的一粒尘埃。

  9:

  喋喋不休的方丈也成佛了。

  止语寺的和尚们都开始慌了,他们忽然就失去了闭口的禅心。

  于是止语寺不再止语,满寺皆是磕磕巴巴的佛言,就像是成了牙牙学语的摇篮。

  方丈被烧成一粒舍利子,据说方丈骨架烧光的时候,笨和尚的金身裂成了两瓣,依稀能看到平滑而又黑黢黢的骨骼。

  我看着那颗舍利子,认真的诵读了一遍金刚经,没有舞剑。

  我早已没有了长剑。

  月光照下来的时候,我躺倒在溪流间,河畔放着一樽去掉泥封的酒坛。

  月色悠悠,像一尾钓钩一般。醉眼缓缓的失了神,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条被诱惑的鱼。

  我莫名的笑,抓过酒坛猛灌一口。汹涌的酒液呛得我不停咳嗽,可我依旧莫名的笑着。

  “生一头,死一头,汝辈痴痴有何求?劝君早醉死,寥寥生涯,总憾事。”

  我开始不愿再去寻找出路,人生本就是荒唐的过程,越在意的越容易失去。

  我开始不再去寻找出路。

  许多时候也会难过,尤其是夜深,酒坛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时候。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许多事情。

  只是又有什么用呢?

  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厌恶想像。循着蛛丝马迹,一桩事件的来龙去脉开始清晰。虽然知晓世间有太多迷惑瞳孔的云层,虽然知晓眼见未必真实,想像有太多莫以名状的臆想。

  可是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无论是锈剑或是恍惚的念头。

  也许失望本就是常态,也许离别也不过是余生分道扬镳。我感到难过,因何要留下不专业的线索,因何自己又有伶俐的想像。

  我感到失望,酒液洒在师父的面前,长剑锈断在金刚经的“如”字上。

  只是再多由内而外的软弱我都可以塑出止损的盔甲,再多不知所以的茫然我都可以磨出锋锐。

  不过忽然而已,因何你又给予我最大的失望。

  我还是笑,酒坛已经空了。生命依旧如乱麻一般,可是我失去了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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