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否

一、机器轰然作响,头顶上是蜿蜒的钢管,拱起的椭圆屋顶下,整间屋子四四方方。他来回走着,巡视着,随时有身穿深蓝色戴着工作牌的工人跑过来询问他。“张工,您看……”他快步走过去,俯身检查机器,他感觉身后很多人经过,回过头空荡荡的厂房,人们聚在另一个角落。“没事了。”他拍拍手上的尘土,转过头说。发现身旁那个工人已经不知去向。他站在那里,四周迅速的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举起来,有个绝望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却没有恐惧,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最终他发出了声音。然后他一头汗的在自己家的卧室醒来。妻子仍然熟睡,没有被他惊醒。他看看床头的闹钟,凌晨4点16分。他起身到厨房的冰箱里拿了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水慢慢浸过他的皮肤,冰冷的爬行。他坐在餐桌旁,看到了桌旁的手机有着蓝光闪烁。是一条短信。“安否”。他看看时间,是凌晨3点05分发出的。他习惯而迅速的回复,“安”。他并不知道这个发短信的人是谁,只是随时随地会收到同样内容的短信。他第一次回复是因为好奇,第二次回复是因为无聊,第三次直至第N次是因为习惯。大约持续了3年多的时间了,在这3年里,他结婚了,换了工作,搬了家,生活经历了无数考验,他每次绝望的时候就会收到这样的一条短信,当他回复后,一切又开始有了希望。他不止一次的想给对方打个电话,但他又退缩了。当一切都逐渐明了的时候就是失望的开始。他想象着对方的样子,对方的生活,在时间的所有空白处,他都在想念这个素未平生的人。想念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思想和意识。有时候他会想,如果遇到对方,不管他是什么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要他是个人,就会抛下一切跟他走。为什么自己这么想逃离生活呢?他经常问自己。没有答案。工作稳定,家庭幸福,所有该有的他都有。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开朗随和的人,热情的帮助别人,随时准备吃亏,每次请客从不逃单,每次干活从不偷懒,每次喝酒都会醉倒。他融入这个社会的能力明显的比别人强。妻子是市里第一医院的护士,贤惠善良,每天做三顿饭,夜班回来也会准时做饭。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安静的如同一条只会呼吸的鱼。他们从不相爱,在那个尴尬的夜晚,他们对坐着,各自搅着面前的咖啡,维持了大约30分钟。然后各自回家。介绍人问他,同意吗?他说,还行。与对方回复一致。所以他们是有缘人。他们就这样的沉默的恋爱,结婚。屋子里总是很安静,坐在沙发上,他们一起看着电视,她手里织着他的毛衣,他拿着遥控器没完没了的换台。没有可看的了,他就睡觉。她还在织着毛衣,他的毛衣总是织不完,织了拆,拆了织。就这样她总是安静的低着头织着毛衣。慢慢的他们失去了交流的能力,习惯的没有声音的生活。他在单位里拼命的说话,看到人就拉着他说个没完,慢慢的变得人缘很好。所有人见到他都高声的喊“张工”。他害怕远离人群的生活,每一次周围没有人的时刻他都会从心里感觉冰冷,光照不到他的内心。有一只青蛙在心里的阴影处,守护着他。

金灿灿的稻田里,赤条条的孩子们在奔跑,他们最后都摔在泥地里,然后抓起地上的泥巴砸向彼此的身体。一团泥巴在刺眼的阳光下迎面而来,他躲闪不及,眼前一团黑,嘴里滑进了一个活的东西,在他的口腔里爬行。他弯下腰呕吐,后面有人捶他的背。最终那个东西进入了他的胃,慢慢消化了很多年。他耳边听到清脆的童声,“有人吞青蛙了,有人吞青蛙了……”,声音聚焦在一起,一片片的在金色的土地上蔓延回荡。成为一个驻扎在心底的声音。“一口井里住着一只青蛙……。”父亲用沉闷的鼻音说着故事哄他睡觉。他听着的时候感觉心里有个声音在回应着。“呱呱……呱呱……”他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父亲浑浊的黄眼珠,问:“爹,青蛙在俺肚里。”父亲没有理他,接着说着那个故事。故事结束后,父亲总说:“娃,青蛙要跳出井,你要走出这穷地方。”他睡着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睡着了。虽然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当他的父亲埋在一个瞬间倒塌的矿井里坐了一只跳不出的青蛙,他下定决心要走,不再回来了。

他爱上了那个女人,她头发散乱着,手上有燃着的烟。他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拘谨的样子。“你们领导还回来吗?”他等了很久,无奈问道。“不知道。”她眼睛看着窗外回答。“我下次再来吧。”“好吧。”她回过头看着他,“其实你不来也行,因为来多少次都没必要,结果是一样的。”

他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份业务代表的工作,要将公司品牌的日用品推销到各大单位,每个人都有任务,完不成就没有工资,工资底薪为0元。他跑了市里的各大单位,看了无数的人情冷暖,发现自己比狗的地位都不如。站在太阳地里等待着,看着地上的影子变换着样子,他感受到时光无情流逝。铁门,紧闭。警卫如同门神的脸,阴晴不定的眼神。他走进一个院子,在警卫不知去向的空档,溜了进去,如同一个黑色的影子,连续的在干燥的土地上跳跃着,最后他夹着他廉价的公事包,推开了一扇半掩的门。里面的女人对着电脑发呆,手指上的烟迅速的燃烧着。她听到声音,转过头看他。他站在门口,一条黑色的影子垂在面前的地上。她问他:“您找谁?”他满脸堆上笑,他感觉脸上的褶子聚到了一起,脸抽搐的颤抖了一下。“请问,你们领导在吗?我有事找他。”“哪位领导?”“局长。”“局长不在。”“经理。”“经理不在。”“别的什么领导,或者你们科长。”她笑了,笑的很苍老。“您有何贵干?”“这是我的名片。”他拿出名片,双手递过去。女人随手接过,看了一眼。“嗯,我知道了,我们科长出去了,一会他回来你可以找他谈。”“那我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他看到了希望。“随您吧。”

女人继续对着电脑打字,手指熟练。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屋子里被女人狂喷了一阵子香水,强烈的香水味道让他的头剧烈的疼起来。他感觉青蛙在他心里狂叫,愤怒来回蹦着。他感觉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他醒来的时候,恍惚的样子。他看看四周仍然是那个办公室,窗外已然是一团漆黑。女人手指又燃了一支烟,对着电脑发着呆。看到他醒过来,她又一次笑了。笑的很妩媚。

他站起来,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又坐了下来。他看着她,她头发干燥而杂乱。脸上闪着油光。烟灰飞舞着。空气里有着浓烈的烟草味道。

“你对香水过敏吗?”她看着他,微笑地说。“不是,不知道怎么了。”“回去休息吧。太晚了。”“打扰您了。”他说着站了起来。腿上骨头变成了肉,没了支撑。他挪着走了出去。楼道非常安静,闪烁着幽暗的橘黄色灯光。他站在楼下,看着整栋楼里只有二楼某扇窗户里的光,突然感觉温暖。那个瞬间他知道自己爱上她。

第二天他早早的等在门口,急匆匆的走进去,没有人阻止他。他走进她的办公室,没有敲门。她坐在原来的地方,似乎从未离开。电脑里的那个文档始终没有关闭,一直在等待着她填充内容。“来了。”她随口说着。“嗯,你们领导在吗?”“他有事,一会也许回来。”“那我等他。”他坐在那里拘谨的样子。“你们领导还回来吗?”他等了很久,无奈问道。“不知道。”她眼睛看着窗外回答。“我下次再来吧。”“好吧。”她回过头看着他,“其实你不来也行,因为来多少次都没必要,结果是一样的。”

他知道人从来就不是依靠希望存活的。于是自己活着,不抱任何希望。他走出那个门的时候,背后的目光是温暖的,他清晰的感觉到了。可是他没有回头。就这样他走了,再没去推那扇门。

他转了行,到工厂做工人,自学考工程师,生活开始稳定下来。工厂里热心的大姐给他介绍了条件非常好的姑娘。他没抱任何希望去的。坐在环境优雅的咖啡厅里,他看着对面那个姑娘,明显的感觉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是,从来希望就不是求来的,没有希望的同时你会有意外的收获。他和那个姑娘顺利的恋爱、结婚。结婚那天乡下的母亲和妹妹都来了。妻子没有任何嫌弃的样子,恭敬有礼。握着母亲的手,和母亲唠着家常。他在那个时刻就下定决心,和这个女人一辈子。

我们总在看事物表面的样子,所以我们时刻都要啃噬自己心里的痛楚。没处诉说。

他总感觉自己与生活本质的样子保持着优雅的距离。如同看起来一步可以跨越的河,真正走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这一步注定要跨到河里,然后冒着溺死的危险继续走下去,因为此岸和彼岸一样遥远,不能回头。

二、他胖了,无休止的开始膨胀。他低着头费劲看着自己突起的肚子,满意的咧嘴笑了。有的人一生都在减肥中,为了折磨自己他们不予余力,临终时他终于意识到他该是个胖子,没必要改变,因为在其中所受的苦没有得到任何回报。他一直都是个瘦子,非常瘦,童年他总是疯狂的寻找食物,饥饿感总是随时随地的伴随着他。他对于食物有着一种戒不掉的迷恋,每次都在吃的过程中得到安慰。可很遗憾,他没有变成一个胖子,只是如同干枯的树枝一样的瘦着。婚后,他突然胖了。膨胀的速度超过了时间。照着镜子,他看见一张似乎被人打扁的胖脸,他笑了,一块块堆积的横肉不规则的陈列在他的脸上,这个笑容如此优雅。他满意的不停对着镜子笑。妻子不解的看他,“你怎么了?”“我胖了。”“你是胖了很多。”“好看吗?”“还行。”他们婚后的语言总是淡漠的没有调料。他对此也很满意。生活的太过于如意了,所以到处都是空虚摇曳的黑色影子,散乱地在他身旁。他的手机用了很久了,磨损的到处都是伤口。他却一直用着,每天那个短信都会发来信息。“安否。”“他迅速的回复”安“,他总在等待,总在想念,为了一个不知道存在与否的人。

三、他终于有了假期,老板锁着眉头看着他很久。他感觉有5分钟对方没有说话。他被看的浑身不舒服。开始想到要说退缩的话的时候,老板金口开了。”你很久没休假了吧。辛苦了,好好玩玩吧。“老板舒展开他稀疏的眉毛,看起来他的脑袋更像长着白毛的猪头。他慈祥的笑着,温和的说着。甚至站了起来要拍他的肩膀,但手伸了一下,只是拿起来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他受宠若惊的连声说着谢谢,往后退着走了出去。华丽的门被他小心的关上后。他的汗下来了。他用衣袖抹了抹,走回自己的位置。

”张工“有人喊他。”工厂有机器出故障了。“”来了。“他走了出去。

他依稀记得当初他来应聘,那时老板亲自来面试。问他,”你愿意接受没有假期的工作吗?“他回答,”我愿意。“就这样他找到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不用四处推销根本卖不出去的产品。有人会天生就是卑微的命运吗?总在低头走路,看不到头的雾笼罩着前方,透不出光。他随遇而安的日子里,被无数次的遇到命运的触角,柔软的佛在他身上,滑进他的灵魂,却始终没有真实感。

”我们去旅游吧。我请了假。“”好的。“他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妻子淡淡的表情里,总似乎在穿过他看到别处。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背着行囊,坐上了火车。苍山脚下,洱海之滨,大理是个慢悠悠的小城。他们到的时候正在下雨,南方细细倾斜的雨,淋醒了一个过往的梦。梦里有乌黑辫子的姑娘,摇着船要你跟她回家。他们走在石板路上,在那个梦里温习过的恬静的小镇,慢慢的走。他们并不交谈。只是一走着,似乎这样可以一直走到老,走到死。

他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很像个南方女孩,细致的皮肤和五官。柔软的四肢,走路的时候软不禁风的样子。他怀疑她本来就生活在这里。她与那些在穿着轧染布的老太太有着一样的表情,淡淡的,捉摸不透。似乎在一个故事里走的太远,走回来后,一切都已然不在重要。他突然明白,她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这个故事藏在她心里,与他无关。

很久没有收到信息了。他低头看着手机,随便找个游戏,刚刚进入,突然一个短信提醒。”安否“,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回复,”安“。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些洗不净的泥垢在阳光下更加清晰。他来回揉搓着,手心开始热起来。他茫然的看着红肿起来的掌心,想到了童年遇到的一个人。在他的家乡,那个深山里僻静的小村落,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泥土里弥漫着粪便的味道,到处奔跑着各种生物,其中夹杂着人。村里有个仙姑,她有着干瘦的脸,眼睛是暗淡的棕黄色。她总在抽烟前点支烟敬鬼神,放在桌边等着燃尽。她可以预测你的未来,因为你不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所以她说的全对。

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去找仙姑算命,母亲问仙姑:”仙姑,这孩子以后会怎么样啊?“仙姑闭着眼睛,嘴里嘟囔着,一会睁开眼睛。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束光,看他的时候,他感觉身体冰凉,浑身颤抖起来。她看着他,摸着他的手,反复看他的掌心。仙姑笑了,”大姐,这孩子命好。会走出这里,以后非常有前途,会娶非常好的媳妇。“母亲连声道谢。”真的,太好了。“仙姑看着母亲,她棕黄色的眼睛里突然

有了悲哀,”大姐,有因有果。这孩子命硬,别的我就不说了。“母亲满脸茫然,依旧道谢掏钱。他当时只有7岁,黝黑而瘦小。他穿着破旧而肮脏的衣服,裤脚上都是泥点。他笔直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看见了仙姑眼里悲哀。如果她真的可以预知,那她是否藏了太多的秘密。

有些你认为你忘记的,一直就在那里。他本以为他会忘记,因为之后那个仙姑突然死了。就死在家里,手里拿着本书。听人说是本《梅花易数》,只是本测字算命的书。她死因不明。

多年后,仙姑的预言都成为了现实。他从深山里走出来,一直走进繁华,并成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遇到了生活的本质,但发现都是虚无缥缈的假象。所有现实都与想象无关,没有一个真实的事物可以让他完全看明白。他经历了很多,并不怕苦难,但却无法一直伴随着虚幻的事物消耗生命。他一次次想逃离生活,想找另一个起点重新出发。但发现所有的路都会通向一个地方,选择什么方向并没什么改变。他开始认命,循规蹈矩的生活,兢兢业业的工作。

他拿着手机,一直在等待,几天了,那个发短信的人始终没有消息。一直都是安静的。他感觉她的生物钟一定与别人不同,随她的心情,她在变换时间,他为此总会在半夜醒来看手机。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其实,他很明白,这个人是他生命中最虚幻的一个。他确实生活在某个地方,有一个手机。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已经没什么好奇心去追究对方是什么人了。他们都在渴望一个未知的牵挂,没完没了,始终存在,却永远在远方。什么都没打破,就一直完好。手机突然响了,他急忙翻看,只是一个推销的广告。

天慢慢黯淡下来,要下班了。他不想回家。在办公室里坐着,玩手机里无聊的游戏。游戏中断,一个短信消息。他随意的看着,熟悉的两个字“安否”,他快速的回复“安”,他看着发送成功,非常想再写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做,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回家。

四、城市的光晃在眼睛里,会有盲点,漆黑一片的瞬间,你会丧失掉一个世界。他默默的收拾衣服,整齐的叠在箱子里,缓慢的做,让自己保持平静。他习惯性的锁上箱子,然后走到窗前,推开窗,外面冷风猛地撞痛了他,他感觉泪水缓缓的流了满脸。他抹了抹,发现是徒劳的,因为泪水已经无法控制,他似乎在将一生的泪水都流干净。他蹲下去,看到地上一个黑点,是一个虫子,飞累了,落在地上,死掉了。他一直看。突然,他听到手机短信声音,在风声中,那熟悉的铃声很遥远。他感觉自己站不起来了。他看着不远处的手机屏幕在闪烁。突然感觉无比的疲惫。就想躺下去,然后再也不起来。生命开始和结束都很简单和偶然,没人可以预知,可这中间的大段需要填补的空白却一直保持的疲乏状态,追逐和逃跑并行,最终分道扬镳。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让自己清醒,然后他站起来,拿起手机。他看到了熟悉的信息,“安否”,他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感觉时间过的很缓慢,一直在滴答滴答走,慢悠悠地,他感觉心被分割成很多份,然后那些碎小的血肉到处乱飞,有种疼痛就是一阵阵袭来,没有停止,无法形容。大约10分钟,非常漫长的十分钟后,他回复,“安”。然后他躺倒了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五、有些事情不闻不问,不代表不存在。他一直都逃避不敢面对的事情,不代表不会发生。生活就是撕开伤口的一次次残忍的疼痛,来的时候或忍耐或喊出来,但都会真的很疼。他走在冷清的街道上,第一次目的不明确。自从他从家乡走出来,一直坚定信念,他告诉自己,没有时间浪费,要每一步都有意义,都有目标。他没有大富大贵,但仍然成功了走了一个目的地,有了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他曾经以为会是一生的终结点,在这个地方变老,死去。但很遗憾,所有不确定的幸福都来的太早,所有不真实的假象都会被现实撞破。

  他曾经以为身边的人,温暖的依靠着自己的人,会一直这么淡淡的温暖着。他曾经以为,这个表情淡漠的女子不会哭。很遗憾,他终于见到了她在哭,不是为了他。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单位回家,想着家里的晚餐。路上一直在堵车,他感觉眼睛酸痛,身体要松散了,视觉慢慢模糊。 前面的车在慢慢移动,他没来得及跟上,就被旁边的车插了进来。他看着前面车的车牌号,后面的数字很有意思,0821,竟然是他妻子的生日。他笑了一下。然后加大油门超了过去,他超车的时候向旁边看了看。车窗开着,可以看见车里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在哭。他看见了一个女人在哭。然后,他感觉有一阵子自己的头脑是空白的,心被尖锐的东西刺的一下。他确定很疼。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头脑空白的开车回家。

  家里没人。到处黑漆漆的清冷。他坐在黑暗里等着。门一直没有人再次打开。他一直 坐着等。东方的天空擦亮第一抹光,黑暗逐渐隐退。什么也无法阻止时间,所谓的时间一刻不曾停息。外面开始有了嘈杂声,生活还在继续,不为任何人改变。

  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眩晕,他走到卫生间开始呕吐。然后他面无表情的洗干净自己的脸,准备上班。他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走进来,依旧是淡漠的表情。他快步的走过去,抱住她。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暖,虽然她衣服上有外面的冰冷,可她的身体是暖的。因为她活着,只此而已。他试图吻她,她将脸扭了过去。他放开她。坐在沙发上。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力量在逐渐丧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站起来。

  她没有理他,一个人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六、家乡的路,荒凉的公路,两旁是遥远寂寥的树。这是一条新修的盘山路,他第一次走。家乡早就淡出他的视线,他从不想回家看看。母亲总在电话里说,家里都好,都好。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从没听过母亲说想他,让他回家。他信了,也许母亲不需要他,他只是一个在远方的孩子。越接近家,他越感觉到,也许他一直都错了。已然苍老的母亲一直在等着他回家,做了他爱吃的饭菜,收拾好他住的房间,留着一直想对他说的话,等着、盼着他回家。

  原来,我们一直都看表面;原来,我们一直都不相互了解。其实没有人可以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们都为着自己保密。一层坚硬的外壳下,其实人人都不同。他敲碎了自己的壳,不再冷静,像个疯子的发泄出来。

他想到出门的那一天,他撞开了她的门。她安静的睡着,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叫醒。把她从床上整个拽到地上。她长发遮着脸,坐到了地上。他对着她吼:“那个人是什么人,我需要解释。 ”她的表情被头发遮住了,她依旧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他的脚已经抬了起来,又放下了。他转身走出门,然后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碎了。然后摔门出来,开着车走了。他坐在车上之前,一直在等着她会追出来。但,什么都没有。他发现自己很失败,到底一直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到底是谁?每一天这个女人都在想念着别的人,为着别人的离开伤心。那自己的存在,对于她有什么意义。

  当他离开家乡,走了很远的路,开始了他的生活,有了他的幸福。这么多年来,他的这些都该被推翻吗?所有的记忆都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他会发现憔悴的流年里,转身已然苍老, 他已是暮年,却一片空白。这样的想法,让他惶恐起来,人不该细追究,因为当你想透彻了,你就找不到自己了。所有都是空虚岁月的一个嘲讽表情,自己认为重要的,其实不过只有尘埃的重量;自己认为得到的,其实从来不够真实。这个世界是物质的,我们可以看见,摸到。但这个世界也是精神的,我们看到、摸到的不过虚像。慧能法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其实,人开始大彻大悟,一切都变成虚幻。

  他越走越熟悉,四周熟悉的山,让他恍然如同回到童年。他发誓走出去,发誓不做那只青蛙,却不小心吃了那只青蛙。所以他和青蛙浑然一体,已经分不清彼此。一直在井里的青蛙,生活的很好,跳出去,世界太大,适应的同时,会经历很多磨难。磨难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这样一直成长,老去,死亡,这样的过程中,其实没人真正得到和失去。

  开始进村了,那些土坯老房子保持着原貌,房顶是随风摇曳的野草,木质的宽厚的门,都是半掩着,几乎没人上锁。他到的时候,夜深了,有着薄雾,车灯晃过那些低洼不平的土路,他突然想在这样的土地上跑。他停了车。然后开始在漆黑的夜里向家的方向跑,跑着跑着,他就如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如同一个放学的孩子,推开了家门,大声的说,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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