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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前夕
“您瞧仔细喽!”
他把秤凑到人眼皮子底下。
他是这个小镇的屠户,围着血迹斑斑的皮围腰,袖子高高地胡乱地卷着,粗糙的双手肮脏油腻。粗硬的头发铁丝似的,直直地向上刺着。眼睛半睁半闭的,透着精明的光。他脾性暴躁,厌恶别人紧紧盯着他的秤。
如果谁再试探地问:“够秤吧?”十有八九他会眉毛一挑骂上:
“瞎了你的眼!这个镇子谁不知道,我从不缺斤短两!”
他是几年前搬到这个镇子来的,家里没别人。平日里除了做生意,不喜与人寒暄,街坊的红白事也从不到场。他吝啬,但嗜酒如命,余了几个钱儿,多数拿去买酒便宜嘴皮子。自从镇上传开他的老婆死得不明不白,街坊邻居都断了往来。酒坊老板却对他另眼相待,除了破例赊酒,闲暇时候还端出一碟花生米,面对面坐,俩人把辣嗓子的烧白咂得滋滋直响。
没过多久,兵荒马乱让小镇人心惶惶,小镇像被剥了皮的兔子,止不住的萧条和颤抖。一打仗,苛捐杂税就是顶在脑袋上的山。
日子越来越艰难,时间像巷子里的饿殍,悬着一口气,一寸寸地往前挪。
吃饱肚子都是奢侈,屠户也就失业了。
人祸让老天寒了心,这年的冬天出奇地冷。
2 暴风雪之夜
这天晚上,屋外风夹着雪,玩命地刮。
他半靠在冰冷的炕上,半眯着眼睛。手里掐着一小壶酒,这是三天前从酒坊赊来的,这个年景,谁是容易的?怕是最后一壶酒了。他呷了两口,又拢了拢被子,才暖和些。正打盹儿,只听门砰砰地响。
他警觉地睁开了眼睛。扯上棉袄披着,下了炕,走到门前,弓着腰从门缝里往外看,借着雪光,看清了,是个半大孩子。
“干什么的?”
“大爷,您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是个男孩的声音。
“吃的?我自个儿都要去讨饭了……”他嘟囔着,还是抽开了门栓。
夹着风雪寒气,那孩子侧身闪了进来。
“哎哎,你……”他有些恼火,一把揪住男孩臂膀。
那男孩筛糠似的抖。他松开了手,把下半截话咽下去了。
男孩约摸十三四岁,个头不低,脸色蜡黄,眼眶深凹,瘦得只剩皮包骨。衣不蔽体,几缕黑棉花耷拉着。没穿鞋,脚肿着,弓着背,驼着个大包袱。
“大爷,您行行好,给口吃的,我饿了好多天了……我挨家挨户敲门,没人给开……”
男孩腿一软,就要跪下来。
“吃!吃……我他妈自己都快饿死了……”他搓着手,又瞥了眼男孩,叹了口长气,回身拿过酒壶,“喏,喝一口,暖和些……少喝点!老子还要靠它混个三两天……”
男孩欢喜地接过去,刚喝了一口,猛地又喷了出来,剧烈地咳着。
“让你小口喝……哎哟,我的酒!”他心疼地咂着嘴,抢过酒壶,极不高兴地看着狼狈的男孩,“你是来索命的小鬼吧!”
突然,屋里响起了嘤嘤的哭声,像小猫呜咽。
他吃了一吓,寻着哭声找,在男孩身上的包袱里!他大步绕到男孩背后,猛地掀开那个“包袱”,竟然藏着个婴孩!
“说!怎么还有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从哪拐来的!”他怒目圆睁。
“她……她是我妹子……我爹被抓去当兵了,娘饿死了……呜呜……”
男孩深陷的眼眶像干枯的老井。
“妈的……一个不够,还来两个索命的……”
他刷子似的手,摩挲着脑门,像要从脑壳里掏出主意来。
男孩低下头,不敢动。
良久,他一跺脚,转身走向炕头的小柜子,蹲下身,伸长了胳膊,卯足劲地往里掏。半天,拽出来一个布袋子。
“这两个小鬼,真是来索命的……”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把雪白的东西来。
是米!
这年头,大米比金子还金贵。
不多会儿米就熬成了粥。
“杵在那儿干嘛?还不快端去喂她!”
男孩忙把妹妹从背上解下来,喂了一口粥,孩子又大哭起来。
“你想烫死她啊!笨手笨脚,给我!”
他舀了一小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笨拙地往婴孩嘴里送。孩子忙不迭地吞咽了下去。他笑了,像冰川开了裂缝。
“慢慢来,饿不死你……”
女婴吃饱了,满足地睡着了。剩下的粥他推给了男孩。
“吃完就在这凑合一夜吧,大半夜的。”
三个人挤在一张炕上。前所未有的温暖。
屋外,风雪依然肆虐。
接连几天,大雪封门,男孩没走成。他也没赶。
3 天晴了
天放晴,积雪融化。女婴孩的脸圆鼓了不少,逗起来咯咯笑。
他去郊外找了个活计,给木匠做小工。砍树劈柴,粗活重活都要做。酬劳很少。如果不买酒,买点粗粮,挖些野菜,以前的积蓄再贴补点儿,度日勉强够了。
他已经戒酒了。
男孩说:“大爷,我也去帮忙。"
他吼:
“你长不长脑子,小鬼谁带?让豺狼虎豹叼了去,那才省心!”
那天,他去送木具,酒坊老板远远地招呼他进去,他不肯,老板让伙计把他拽进来,上了壶茶,把各自的杯子满上。
“兄弟,桃子都走了那么久了,你还放不下么?你咋想的?”
“嗨,我这样子谁还跟我……当初桃子……桃子难产走了,我的七魂六魄也就随着她去了……现在不是还有两个小鬼头么……”
“你就这么着,让他俩一直跟你过,叫你大爷?”
“大爷?”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磕,“他得叫我爹!”
老板愣了愣,随即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