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潭人沈旷,字明峰,出身书香门第。自小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出口成章。邻人称奇,皆曰他日金榜题名不在话下。沈旷的父母也颇以为傲,素日里呵护有加悉心照料。
沈旷十二岁那年,有一游方道士云游至此,因颇得沈家照顾,故为沈旷占卜一卦。道士在为沈旷批完八字后,沉默良久才无不忧虑的说:“此子天赋异禀,但命犯情劫,若能躲过此劫,那他日紫绶金印玉带鹅冠不在话下,若是不成……可奇怪的是此情劫似吉似凶,贫道也难破天机了……”道士摇摇头,最后看着沈旷父母道“贫道留下个鸳鸯结,若他二十岁前不下此结、不生情愫,应可保他化去此劫。”言罢离去,沈家父母则赶忙给沈旷配上鸳鸯结,然后遣散家中所有丫鬟,要沈旷专心学业。
待到沈旷十九岁时,已是学业有成,才名远播。会试夺魁之后雍州巡抚亲自召见,见其才智不凡志趣高远,许为国器,并当场为沈旷题词”经天纬地之才,通古博今之智“,沈旷之名遂响彻雍州。巡抚欲做媒促成一段姻缘,但被沈旷父母以尚未及第而拒绝。故雍州巡抚给国子监祭酒写信举荐,令沈旷赴京师求学,以求日后博取功名。沈旷临行之际,父母嘱托他专心学业,切勿接近女色。
自雍州至京师,其间千里路程风景绝丽。沈旷毕竟是少年人的心态,一路上醉心山水,乐在其中,离家之忧愁在这之间亦冲淡了不少,只是偶尔觉得无人一同谈诗赏景稍有寂寥。待到行至松华府时,正赶上此地举办三年一度的赛诗会,附近的青年才俊纷纷参加,希望一鸣惊人。沈旷自是颇感兴趣,也前去打算凑个热闹,心下想的若是可以再结交几个诗书之友自然最妙。
到了赛诗会那天,众人聚在湖畔,以景为文互争高下,写出诗文贴于题诗榜上由众人评判。沈旷站在一边看了一会便兴意阑珊,只觉得这些诗文皆为俗物矫揉造作不值一提。正待离去之时却听得旁边传来一人笑着说“这些诗文无病呻吟,才子大人们没入庙堂不上战场,纵然要做的气吞万里或是心忧天下,也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这声音若银铃又似鸟鸣,清越之中隐隐有股超然之味。沈旷忍不住扭头看去,却是一个身着淡蓝色长裙,上绘墨竹的清丽姑娘。这姑娘说话时虽是眉眼含笑,但是那种不屑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一同听见这话的还有几个以才子自诩的人物,有些见到姑娘这般美丽不好发火,有些心眼小的就在一边似是解释的说些什么诗文乃经国大业,国家之事,妇人不明亦是正常。那姑娘听见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挥挥手让有些恼怒的小丫鬟安静,转身离去时又停下脚步,只听得她轻声说“腐儒不解人间意,高坐书斋话隆中。”虽是一句不押韵的话,却让沈旷忍不住笑了。那女子听到笑声,扭头看来,却见沈旷微微垂手行了一礼。女子正待回礼时却猛地看到沈旷腰间的鸳鸯结,一时间怔了,脑中似是有千般思绪。直到小丫鬟唤醒了她,这才走上前去对着沈旷道“这位公子,小女子姓洛,单名一个矜。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沈旷第一次见到有女子这般主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忘了父母叮嘱的远离女色,下意识的就说出了自己名字。那女子低头沉吟了少顷说“沈旷?旷然望远峰。公子好名字。”说完又是轻轻一笑,继而又说“若是公子不嫌可否移步一叙?”一双眼睛似喜似怨的看着沈旷,如有千般话语凝在其间。
沈旷这时还念着父母的嘱托,正在犹豫如何拒绝,却不料那个小丫鬟立刻急了。站在一边伶牙利嘴的挤兑沈旷说“公子好大的谱,我家小姐如此诚意相邀,您倒是在这扭捏起来了……”
“不得无礼,原是我太过着急冲撞了公子”说着,女子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就要告辞。沈旷见状连连告嘴,满口答应了拜访的事。至于父母的嘱托早已抛却至九霄云外。只是觉得如果此时不答应,怕是后悔一生。
沈旷随洛矜回到洛府,相谈甚久,颇为投机,以至不觉天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敢问小姐,你我本是初次相见,为何如此诚意相邀?”
洛矜先是摇摇头,转而发出狡黠的微笑,注视着沈旷说“若我说对公子一见如故,公子可信?”
“……姑娘……你……这……”沈旷一下子被闹了个大红脸。自从小时候遇到那个道士,他就被父母教育不要接近女色,甚至家中连丫鬟都没有,更不要提与这等美貌的妙龄少女交谈了。
看到沈旷的窘态姑娘忍不住嘻嘻的笑了起来,她看着沈旷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源。与公子这般投缘,我也不知为什么。不过我想,这世间万物恐怕都逃不过一个缘字吧?”
沈旷听到这突然觉得腰间的鸳鸯结似在抖动,下意识的摸了一下,神色不定。而同时,那姑娘也注视着那鸳鸯结。
“嗯,时间不早了,小生也要回去了,还请姑娘早歇。”沈旷过神来,和洛矜告别。
“公子慢走,路上小心。”
沈旷告辞走出洛府,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愁意。正难排解时,洛府的丫鬟追了出来。那丫鬟递上一个名贴,写的是邀请他改日再来的。看到这,沈旷郁结心中的愁意瞬间化解,只觉得浑身畅快,欢愉无比。于是沈旷就成了洛府的常客,常与洛小姐一同谈诗论画,情投意合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洛父发现情况。严禁两人交往,将洛矜锁入家中,同时沈旷父母得知他贪恋女色大为恼怒,遂修书一封寄于沈旷。信中言辞严厉并告诉沈旷除非即刻前往京师求学,断绝联系和洛矜的联系,否则将中断生活供应。
可是情根深种又岂是可以轻易断绝的?沈旷终日徘徊在洛府欲有机会得见洛矜,而洛矜有在家中则终日以泪洗面哀求父亲成全他们。没过多久,沈旷盘产耗尽,只得替人写信算账赚取生活用度,以求有机会与洛矜相会。而洛矜则思念成疾,日渐消瘦卧床不起。终于洛矜的丫鬟实在不忍见此惨状,违背老爷命令夜间偷放小姐出门找到沈旷,让两人私奔而去。
二人相见,竟是一时无话,双目相对视似喜似悲,眉间似笑似哭其间情感和千般愁苦自然难为外人所道。待到逃离松华府,两人才紧紧相拥,发誓永不分离。又过了几日,待洛矜将身体恢复好了,两人打算自行成婚然后赴京师求学,待学成之日再衣锦还乡,让双方父母都承认这段婚事。想到此处,二人喜不自胜。是夜,二人以清风明月为证,叩拜天地乃成夫妻。
“明峰,你我诗会相遇至今,虽时日不长,但觉相知许久。其间有颇多坎坷,可缘分之事乃天命注定。今我愿与君白头偕老,纵使天地合,亦不敢与君绝。”洛矜说到此处,不绝泪下,但脸上笑意却如何也掩饰不住。想来两人遭遇的相思之苦,再看今日有机会能长相厮守,便觉得有千般苦难都不是问题了。沈旷伸手为洛矜拭去泪水,双目炯炯的注视着她说“我沈旷今日身无长物,唯有此鸳鸯结相伴最久,为你带上,愿我们鸳鸯相伴天长日久。”说罢,沈旷卸下鸳鸯节为洛矜带上。
霎时间华光直射云霄,恍若白昼。一个白衣女子背负长剑突然出现,看到洛矜那冷漠的脸上才流露出惊喜的神色说道“您让我好找啊!”言罢,拉上洛矜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过程不过转瞬之间。沈旷尚未反应过来天地间就已经空空荡荡,再不见洛矜的半点痕迹。待他回过神来只得向苍天发问,但是天地辽阔回声寂寥,哪里还有人回答。
后来有人说见到沈旷状如疯魔形容枯缟,见人即扑上前去问洛矜下落,待到他人回答没有时,就如失魂一般似要跌倒的离去。家人得知消息想去寻找,但也不知下落。洛父得知女儿失踪后,心如死灰,遁入空门。而雍州巡抚得知沈旷之遭遇也颇为自责,不久之后辞官归家。
却说沈旷精神恍惚,遍寻洛矜不得。忽有人告知东海有蓬莱仙山,其间有奇石,名为潜英之石。色纯白而轻若羽,质若金刚非诚心不足以刻。将此石以思念诚心待之则可化为人形沟通天地,虽冥界离人亦可借此石言语,缓减相思。唯有一点,即不可直面此石,需以薄纱相隔,不然沉溺其中身体必遭毁损。相传汉武帝就用此石得见亡妻,《史记》有录。
于是沈旷居然架一偏舟远赴东海,不顾汪洋,最后竟真到了蓬莱仙山。蓬莱仙山的掌教带着众弟子在山门前郑重的迎接他的到来,沈旷来了虽是面对奇峰幻境仍旧面不改色,只是讨得了潜英之石便转身离去,不发一言。有弟子问掌教真人为何对如此凡人这般隆重,哪怕这样无礼也不惩罚。掌教真人却只是颇为感叹的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心诚若此,我岂能不尊重呢?”说罢就返回闭关去了。
沈旷取回潜英之石,寻得一处山洞隐居。以思念之意面对潜英之石,竟真的化成了洛矜的模样,栩栩如生,巧笑嫣然。他没有以薄纱相掩,而是直面奇石,日日诉说,茶饭不吃。没过多久,便身体毁损精神恍惚昏死了过去。幸而山中猎户遇见,将他救回家中悉心照料才得以救回一命。但是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外人看来已是回天无术。谁料沈旷强撑着返回山洞,竟将潜英之石所化的洛矜雕像砸碎,而后磨成细粉撒入酒中全部喝下。待他喝完后,身体竟然康复甚至更胜从前。
沈旷遂将山洞题名为石沉溪洞,在这里开坛办学,声名远播,学人无不以授业于他而为荣。偶然有人提起当年他与洛矜的感情,替他惋惜那荒废的时光他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每当有人请他外出为官,或是朝廷派人前来请他出山时他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使人无功而返。
某天夜里,沈旷正在读书,忽听到外面传来动听的乐声,出去一看是十二只仙鹤载着洛矜从天而降,一如当年美貌的她看到已经中年的沈旷无不感叹的说“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般……明峰……我幼年曾有道长为我批命,告诉家父让我不得在十六岁前亲近男子,不然必会远离尘世,令家父孤独终老。所以家父当年不让我与你亲近。我三生三世都是昆仑山琼华派弟子,以求证大道为己任,但都在下山入世修行时遇到你的前世,最后散尽修为与你共渡一生。到了这次转世,师傅将我记忆封印,让我先入世,等遇见你后带上鸳鸯结就会解开封印,师门就会派人来接我回去重修大道。”说到此处,洛矜看着沈旷,但是沈旷只是微笑,并无言语。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明峰,我一直想着你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时光,每当我想起都会觉得自己选择求仙问道是否正确。但现在好了,如今我证成大道修为可观,可以带你一起去仙山,你我结为仙侣,做永不分离的神仙眷侣可好?”说着,伸出手来,露出手里攥着的鸳鸯结,目光肯切的看着沈旷。
沈旷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回过身去看着山洞,缓缓的说“石沉溪洞,洞悉尘世……呵呵,世间的种种、因果循环又或是哀乐离合谁又能看清呢?我曾近疯了一样的寻找你思念你,直到我用潜英之石的思念之意刻出你来。我终日沉浸在其中,几乎要死了过去,最后我才终于顿悟。我将石像打碎,也就是打碎了那许久的思念,我将这思念融入体内,最终获得了解脱。如今我历经了人世间的种种,无上的大道仙山和我这经书石洞有什么差别呢?我在这里未必不是求证大道,你那仙山飘渺也未必没有人间悲欢。”
洛矜还想劝说沈旷,但沈旷已经转身离去。离开之时沈旷交给她一碗酒,正是那混有潜英之石的酒。洛矜看着看着不决眼泪流下,滴落入碗中,霎时间那碗中原本早已化为粉末的潜影之石竟然凝结出了沈旷的雕像。
到了第二天,学生再来时却发现沈旷已经不见了,而是一个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在山洞中盘溪静坐着,手中捧着一个孟远的雕像。
后来有人说在别处见到过孟远,有的说他返老还童如年轻的模样、有的说他苍颜白发垂垂老矣,还有的说见到他乘着仙鹤到东海蓬莱仙山游历。但是到底在哪又或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却是再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