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如梦如幻,平行宇宙也会有交集。
1.
我從襁褓中睜開眼。父親笑了,我也笑了。如果3年前的一日下午他沒有錯過那班地下鐵,他就不會遇見我的母親。母親把我抱起,她的淚水滑過我的臉頰落入嘴裡。我第一次品嘗到幸福的味道原來是咸與澀。她是個倔強的姑娘,如果她屈從於外公給予她命運的安排,那我也不會降生。可我還是來到了世上,一切的如果都成為了現實。
我們一家三人從沿海的大都市搬到這內陸小城時,已經是十四年後的事情了。山城的生活節奏緩慢,慵懶,清心寡慾。我總依稀覺得自己熟悉這樣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父母離婚了。
兩人的命運織錦圖在20年後一分為二。父親是個畫家,他本性恬淡空靈,倦怠了大城市的浮躁和喧嘩,帶著我們逃離到山城。如同不願屈服於外公,母親也不願與父親在這小城中廝守一生,掙扎多年後,倔強的她還是選擇了離開。
母親登上了火車。父親並未現身輓留,他躲在在遠處月台的角落默默看著母親。我掙脫父親的手,奔出月台,朝她跑去。母親半邊身子探出,用力朝我招手,大聲喊道:「喬楚,和媽媽走吧。你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一邊奔跑,一邊回頭看父親。他搖搖頭,示意我不要離開他。火車緩緩啓動了。一時間,我該如何選擇?
我的頭又開始劇烈的疼痛起來,母親說那是我從小落下的病根,亦不知緣何而起。
我痛得蹲在地上,眼前的世界變得恍惚游離。我感覺身心被撕裂,被一分為二。
2.
父親臥在床上,鼾聲四起。母親走後,他終日爛醉如泥。我沒有追上那趟火車,我留了下來。
小城的梔子花又開了,漫山遍野。在白色花海泛濫的季節,韓鹿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她也是隨父母搬到山城,她的際遇如同端詳鏡子里的自己。她是我的鄰居,我的同桌,我的摯友。多年後,每當我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形,就像電影里提及的那樣: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她就是我的彩虹,我仲夏夜的夢。
記憶中的空氣都是梔子花的香氣,我拉起韓鹿的手,她在我的掌心藏了一片白色花瓣。我失去了母親的愛,卻開始擁有了她。沐浴在初夏的日光下,韓鹿的秀髮被光熏得微黃。她的粉頸雪白,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我和韓鹿爬上了藍山,這是山城附近最高的山丘。林子里瀰漫著霧氣,是淡淡的幽藍色。韓鹿告訴我這個地方原來是大海,滄海桑田,大海消失了,魚變成了山上的花和樹。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不是剛搬來麼?我好奇她竟然知道的這麼多。
我的夢里常出現藍山,真實到不可思議。醒來後,一切都褪色了,只有夢還是原來的顏色。韓鹿靠在我的肩上,輕聲說道。暮色漸漸西沈,天地輪廓開始逐漸暗淡。我們依偎在一起,任憑最後的一絲日光被黑暗吞噬。
突然,我攬過韓鹿的肩,吻了她。她的嘴唇有些顫抖,但回應了我。我倆沈浸在黑暗的包圍中,但心從未如此之近。
喬楚!忽然,我的腦中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睜開眼,陡然發現自己的懷中空無一人。黑夜已經籠罩了全身,四週萬籟俱寂,安靜地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安靜地讓人感到無邊的恐懼。
3.
我醒來。頭痛欲裂。
我花了半天才理出了頭緒。我想起了我是誰。我在哪裡。
妻子仍安靜地睡在身邊。她穿著白色的睡衣,身上散髮著淡淡的梔子花的香氣—那是她最愛的味道。
我悄悄起身來到露台,點燃了一根煙。煙氣氤氳,彷彿少年時代那藍山的薄霧。
我叫喬楚,我追上了那班火車,和母親一起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家鄉。我在這裡求學,戀愛,結婚。妻子叫陸薇。
昨夜那冗長龐雜的夢開始變得模糊。我揉著脹痛的太陽穴。韓鹿是誰?我在山城短短的數年,深居簡出。她或許是某個見過數面的鄰家女孩,或者她根本只是我夢里杜撰出來的人物。
喬楚,你在想什麼?陸薇從後輕輕環抱住我。我轉過身,她的臉頰靠在我的肩上。
我們都沒有說話。
陸薇沈默了良久,終於開口道,韓鹿是誰?你的夢囈里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一個少年時的朋友吧。我記不清了。我顯得略有些不耐煩。因為連我自己也找不到這問題的答案。
陸薇輕輕推開我,轉身進了屋。很快她又折返,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像是日記。
我狐疑地接過筆記本,翻開了第一頁。
一個兒時的朋友值得你為她寫這麼多麼?陸薇含著淚,臉上寫滿了嫉妒與憤怒。
我的雙手已然止不住顫抖。筆記上的字跡不會是第二個喬楚寫的。可我為什麼沒有一點印象?韓鹿怎麼會出現在滿滿的日記里,我對她的印象既模糊又強烈。
我強作鎮定,合上了日記。我要去找我母親問個清楚,也許我在山城遺漏了太多的記憶。雖然在一個城市,我也好久沒見她了。我對陸薇說道。
陸薇看著我,像見著鬼魅。喬楚,你是不是瘋了。你母親是個畫家,一直住在內陸的山城,三年前她去世了。十五年前,你父親帶著你來到了這裡。
啪。我手中的筆記本跌落在地。一片白色花瓣從扉頁中飄然而出。
腦中傳來一陣劇烈的雜音,我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陸薇慢慢後退,沒入屋內的黑暗中。她身體的輪廓變成一道剪影。
窗外的摩天高樓在我眼前漸漸模糊,我彷彿看見了幽暗的藍山。
4.
喬楚,你終於醒了。我睜開眼,父母正坐在床沿邊。
我這是在哪裡?我問道,聲音嘶啞而虛弱。
身邊有東西發出規則的嘀嘀聲。
這裡是醫院。傻孩子,你跳下了火車,腦袋磕著了路基。醫生說你現在腦中有淤血。父親道。
你已經昏迷好幾天了。母親又補充道。
我眼睛瞪著天花板,半天沒有開口。
喬楚。我和你爸爸不離婚了。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好麼。母親見我良久不語,哽咽道。
媽,韓鹿是誰?她在哪裡?我忽然開了口。
韓鹿?母親滿臉堆笑,喬楚你是不是摔糊塗了。
不!她一定在什麼地方!我死死盯著母親漆黑深邃的瞳。
母親朝父親望去,微微搖了搖頭。
你們為什麼不讓我見她!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我看著母親怪異的舉動,終於歇斯底里地朝她吼叫。
突然,我的頭又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母親的笑容漸漸凝固,變得倉皇失措。
這是腦震蕩的後遺症。醫生一邊對我父母解釋,一邊把我按在床上。護士給我打了鎮靜劑。
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我沈沈睡去。
自從開始服用抗癲癇類藥物,我的頭痛不再發作。一個月後,我腦中的淤血消失了。我的夢中再也沒有出現那模糊的人,模糊的名字,甚至我都不經常做夢了。
我漸漸忘記了一個重要的名字。
5.
我又爬上了藍山的山頂。這三年來,我每月都會來這裡。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但內心有一個聲音呼喚我來這裡。
初夏時節,山頂有些微涼。一陣山風吹過,頭痛竟然此時發作了。
我在兜里摸了半天,才意識到藥盒留在了家裡。
疼痛驟然加劇了,彷彿有電鋸在鋸我的腦袋。
藍山在我眼前抖動起來,周圍的景致開始模糊,身子彷彿在混沌中穿行。
過了許久,我才緩過神。但身體仍在微微痙攣。
你沒事吧,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出現在背後。我轉過身,一個20歲上下的男生站在了身後。他有些不知所措,緊張地看著我。
頭痛,老毛病了。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我朝他揮揮手,示意自己沒事。
我也有頭痛的毛病。不過幾年前就痊癒了。他朝我微笑,撓著後腦勺。
看上去傻傻的男生,不過還蠻可愛的。
我叫喬楚,幸會。他看了我半天,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朝我伸出了手。
我叫韓鹿。我也報以微笑。
韓鹿。。。韓鹿。。。你的名字好熟悉啊,就像一個古老預言的咒語,喬楚反復念叨著我的名字。
你的又何嘗不是呢?
藍山又起霧了。人倘佯在幽藍的海洋中,就像一場永遠不醒的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