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池莉说,文学给予我们的生活也许是虚构的,但是那些我们所需要的感觉,世界上都存在。
今天,借用她的大手笔下的几个人物,客串几段故事。对,故事。你当它是现实,它就存在过;你当它是虚构,它就只是杜撰。无关紧要。
终于见到邝园了。邝园已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那“仰头爬山”形成的皱纹里,显露的不是苍老,而是睿智、成熟,与自信、成功带来的不可抗拒的魅力。说话一句是一句,句句都充满决定权,带着些许不可置否的霸道。曾芒芒仍然没有太大变化——不是面孔,生活并没有将她轻饶,眼角、眉梢落满风霜;而是内心,依旧说得少听得多,想听邝园聊他的经历多,说自己的过往少。笑容淡淡,带点成熟的伤感。但伤感只是相见一瞬间脑海里的恍惚。知根知底地熟悉了,心里只有温暖舒坦踏实愉悦。芒芒和邝园,想起来的确只能算是老朋友。不是老朋友是什么?当年他们连手几乎都没有拉过。朋友啊朋友,为了纯洁的青春岁月,为了重逢,为了彼此的美好记忆和人生历史,必须要干一杯!
曾芒芒本来是准备了酒的,一瓶红酒,据说是法国原装。可是后来去店里一看,也就二三百元而已,还是标价。所以没有带去,因为邝园早已经脱离了这种低级档次。索性就来一简单直接的:去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这种感觉多爽啊,只有带点尘世烟火色的东西,经历过了,你记起来时,才会真正相信确实有过这么一幕,真实得可以触摸,可以重演。在晚上与白天同样热的南城,旁边吹着又大又黑的工业电扇,身上渗着汗,吃着烤鱼、烤海贝、烤韭菜(他们似乎无所不烤),聊着,喝着,一杯完了,再来一杯。自斟自饮,舒服酣畅。
其实没有喝多少,邝园还得开车呢。只是芒芒喝得猛了点,头有点晕。她静静坐在邝园的身边,车子滑行在车少人寂的清净路面。都不再说话。那一刻,她闭上了眼,如此清醒地心痛着,却又如此混沌地幸福着。那一刻,她很想握住他的右手,只握一小下,不妨碍他开车。她需要某种力量的支撑……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的,比如快乐的童年、比如美好的学生时代、比如青涩又甜蜜的初恋,或者,分离的痛楚。此刻,他在身边,这就是最好的当下。芒芒只轻轻地说:“开慢点好吗?”她想让这短暂的相聚时光也能走得慢一点儿,变得长一点儿。可是即使车轮停止了转动,时间也会停驻在此刻吗?任何一条路,终究都有终点。越想挽留美好的东西,她会走得越迅疾。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空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当某一个寒夜我踏雪而来,无需备酒置菜杯盘满,人间有味是清欢,我想要的,只是两颗清心对明月。芒芒在心里对自己说。
2
人生无法重演,它是一场绝版直播电影。
当你经历过,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你知道,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如梦一场。发生过,但又确实没有痕迹了,只能不留痕迹。感觉一切都是对的,又好像一切都错了。你想换个身份出场、换种方式对白,都永远不可能了。当时间过去,这一段剧情,已经在那里,是那样了。无法更改。
在一个夏日炎炎、热浪滚滚的下午,哦不,应该是已经入夜。街灯已亮,人声车声喧嚣一片。宜欣,与陆武桥,隔着一条菜市场,自然又突兀地相对了。有点陌生,又有几分熟悉。
宜欣的样子,简单、清爽。她知道自己并不属于千娇百媚天生丽质的佳人之列,但在日常生活中,她从同事、朋友的目光里能感觉到自己的整体精神面貌还是怡人的。洁净整齐、衣着合体,特别是穿上与气质相宜的裙子,让她有种作为女人的特有的自信。生得虽不漂亮,但听到同事有意无意戏称“仙女”时,心里还是有点窃喜。仙女当然算不上,但至少对于自己适合什么,还是有一定的领悟力的。百多元的衣服,她可以穿出与众不同的气场,这点让许多女同事颇为赞誉。她知道,适合的就是最好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的这个夏夜,她的人生之船驶入了走近她的陆武桥的港湾。她没有做停靠的打算,因为已经习惯了飘零已久的生活。她不想让生活变得更复杂,因为早已体味了别人强加给她的那种复杂的痛楚。
但是许多因缘际会,发生时常让你没有时间来思考是非对错。无所适从和事先预备的抗拒,突然就失去了抵御。一切,自然而然到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在一起。聊起相干的、依然让人心生暖意的往事,也聊起不相干的、彼此远离的经历过的许多事。陆武桥说起从北方小城向南方辗转的种种辛苦与执意,让宜欣心里突然看到了宿命的影子。那是他的宿命,拿上一张别人不愿去的车票,在最后时刻赶上这班列车,去往他乡,似乎是命运之手的牵引。而这,也是她的宿命,自此,天各一方,各自冷暖。陆武桥说起他手伤却未能被及时救治而致残的那一段,宜欣正握着那只手在手心里,他说事已过痛已消没什么了。而她,心底是无法言说的疼惜,似乎那种痛,从他身上,潜入了她心里。
宜欣有点感冒,鼻孔几乎通不了气。陆武桥用嘴唇感觉她有没有发烧。宜欣依恋地靠在他胸前,说没事。却情不自禁去亲吻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脸庞……那一刻,在他眼里,她映照出了本应更好的那个自己。因为他,让她觉得生活如是并非是自己不好,只是际遇。她对他说起自己曾经不太好的日子,那时她一度觉得,厄运是因为自我的某种残破才招致了某种命运。但当那些未曾启齿与人诉说的事与愿违的往事说出口后,她还是觉得自己错了。它们,在被重述后,再次以一种看不到血的重击拷打着兀自坚韧的心,让她感觉到一种无以复加的颓败。她以为自己已经挖坑深埋了那些看不到光的日子,但现在想起,仍历历在目。她不想这样。而且,这与陆武桥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交会过,但自始至终,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谁也不必对谁多了解。纵使了解又如何?感同身受从来都是隔靴搔痒的安慰。更谈不上谁对谁歉疚。是她,对自己的努力不够,太不够了。性格决定命运,而她,曾经把决定命运的手握在了不能交付的人的手里,所以,没有能够更好,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在虽然明白了,但确实晚了点,她不知道需要努力的路有多长多远,甚至还会遭遇些什么。
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算足了也就一天多点,但在宜欣,把这一天是当作一生来过的。许多用语言无法进行的表白和交流在身体的完美契合下得到了释放……幸福的极致又一次到来了,宜欣却终于隐忍不住咬着被角泣出了声——如此眷恋,却必得决绝。幸福的期限转瞬即到,命运的限制所带来的不得已的疏离让她实然间倍感无助。而她,也触摸到了陆武桥脸颊滑落的泪滴。她不想多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深深地感谢这个她如此深爱过的男人此刻亦如此珍重地与她相对。陆武桥送了她一串项链,在再三纠结之后她决定收下。她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但她贪恋这投诸全部身心的爱恋。愿意戴上它,只因是他给的。看着它闪亮在指间,她会想起这一生曾不求结果、无怨无悔地在心底对一个男人说过三个字“我愿意”。是的,只是我愿意,而不是人常说惯的另外三个字。愿意可以是一个人的事,而不是重若千钧的那三个字,给予对方无形的重负。她从未想给他任何压力,或让他有任何歉疚。宜欣开玩笑说过,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这是三毛的一句话。但其实她知道,她是怎样郑重地爱着这个男人,即使在回忆里她也痛过,但多年后,还是一如当初。他是唯一让她无以骄傲的那个人。
分别的时刻到了,陆武桥必须要走了。宜欣看似安静地看这个男人收拾他简单的几样东西。
数天之后,宜欣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她的心怆然悲凉,但仍用力顽强抗拒着这未知的预测。性是什么?是男人对女人完成了一种占有、征服和识破?还是两颗互相吸引且欲彼此探究的心间的切肤知遇?她但愿是后者——所以多年以后,你仍旧会记得我在你耳边的呢喃,及那些被唤醒的彼此间的密语。
如若你忘了,只当我们从未相逢。
3
康伟业。林珠。
康伟业,一个中外合资集团总管三司的老总,事业蒸蒸日上,天地宽广无比。年近四十的人,深沉、稳健,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洁身自好。经商这些年,天南海北跑,各种夜总会娱乐城也泡过,投怀送抱的漂亮女孩子也遇到过,他都抵抗且坚守住了。漂亮在某些场合某种情境是肮脏的代名词。虽在商海行,但他不想沾污纳垢。这是他的原则。
林珠。公司从美国总部派来协助他工作的搭档。正当妙龄,美艳精明。只用法国香奈儿,只穿国际大师设计的绝版。走路目不斜视,神态安详傲慢,但绝不浮浅。出席公司晚宴,黑色的无带晚礼裙,配钻石项链和耳环,如潭眼窝里像落进了晶亮的星星,一闪一闪,表达着无限的诱惑与妖艳。
人与人就是这样奇怪,尤其男人与女人。目光一旦接通,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千呼百应。爱情一旦真的到来,真正能抗拒的有几人?何况是面对林珠这样的绝品美女。深情相拥,似火缠绵,康伟业血肉里骨子里的隐痛和遗憾,错过与失去,在那一刻,全部找回来了。红袖添香,佳人辅佐,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他的生活激情澎湃。他不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任何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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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不叙。凡事都有其归处。我要讲的故事完了。文字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你任意更改、组合、重装生活这个大系统。如果我任意组合的这些章节有违池老师的本意,请谅解。我虚构的方式不敢与您相提并论,但我就是这样想的。
时光会把什么都带走,即使这些文字,终有一天,也会化为灰烬。无需刻意,人心自会帮我们筛选记忆。那些被忘记的誓言初衷,不是不美好,是太浮浅,终抵不住时间之流的冲刷。那些在生命中去了又来的面孔,承载着的不只是彼此之间共同的那段回忆,更重要的,是两个灵魂之中相近又契合的特质。有的时候,不留痕迹其实也很好,删除、清空、遗忘,这是简装前行的必备。我们都有更长更远的路要走。
不需多言。静待时间交付的答案就是。是谁说的,要爱就去爱一个遥远的人?因为有了时空阻隔,他不会与你生嫌隙;因为没有俗世尘灰,他永远是年轻的,美好的,光芒万丈的。永远在那里,从来都不会让你绝望,好像信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