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一般的写作培训教材,毕飞宇的《小说课》并没有系统的罗列写作的技巧,而是带着我们去发现经典文本中隐藏在表面文字之下的精妙之处,发现小说语言、情节逻辑、叙事结构和作者思想如何在一篇作品中巧妙的结合。
在毕飞宇看来,阅读的才华就是写作的才华。所以毕飞宇的《小说课》与其说是讲写作技巧,不如说是在讲阅读方法:如何通过有效的阅读,把作者水面下“八分之七的冰山”搬到水面之上,重构自己对“冰山”的整体认知。
书中收录了八篇讲稿,分别谈蒲松龄的《促织》,谈莫泊桑的《项链》,谈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谈鲁迅的《故乡》,谈海明威的《杀手》,谈他自己的《玉秀》,谈汪曾祺的《受戒》,以及《水浒传》和《红楼梦》的选段。
毕飞宇眼光毒,笔力强,分析点评一语中的,十分精准。看此书如在一座堂皇的宫殿外,毕飞宇给我们打开一扇扇隐藏的门,让我们发现内中更有天地;又如观赏庖丁解牛,批隙导窾,以无厚入有间,让牛肉謋然而解,如土委地。因此常有恍然大悟之感:小说原来是这么写的!
那么毕飞宇是如何阅读经典文本的呢?《小说课》至少给出了以下三个方向:
(一)小说的结构
毕飞宇不止一次强调,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并非只是篇幅长度不同,根本就是三种不同的文体,有各自不同的结构。《小说课》中讲到两个结构问题:
1、点面结构和两个半圆
短篇小说的一大难点是人物的塑造,一方面人物要足够鲜活,另一方面篇幅所限,留给性格发育的空间极小。对此,毕飞宇提到两个概念:“点面结构”和“两个半圆”。
两个概念都是指这样一种方式:在叙事中形象描写人物的核心性格特点(叙事层面),然后通过对话、回忆、转述等方式,展现人物的其他性格特点(辅助层面)。我们把每一个特点想成平面上的一个点,通过各个点的连接,由读者建立整体的认知;或者把叙事层面和辅助层面想成两个半圆,半圆的叠加让人物更厚实。
比如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中沃兹沃斯邀请“我”吃芒果,以及给“我”讲爱情故事这两段:第一段通过一个乞丐反常的行为,建立了沃兹沃斯的核心形象:诗人+孤独者。第二段通间接讲述他逝去的爱情,让我们了解他沉在心底的情感。二者结合,沃兹沃斯的孤独就更加深沉而动人。
再如鲁迅《故乡》中描写闰土的段落。先在辅助层面通过抒情而诗意的段落描写童年闰土的自然性,紧接着就转到叙事层面,成年闰土“分明的叫到:老爷!”所有的抒情和诗意都像蓄满能量的泰坦尼克号,一下撞击到奴性的冰山上。两个层面之间,这许多年发生了什么,不需要详细的写出来,但是每个读者都能补全这个黑洞中的内容。
2、文人的情调和风韵
比如汪曾祺的《受戒》,有着看上去很“畸形”的结构:开头描写神职人员的庙宇生活,这段内容占到整篇的7/15,然后描写英子家的乡村风俗占到6/15,看上去整篇都要倾倒了,忽然最后2/15写到情窦初开的男女主人公在水面私订终身,一下把结构扶正。这种动态的平衡危险,但自有一种风味。
毕飞宇认为,这背后的气质正是汪曾祺在80年代的价值,他传承了五四一代文人悠远淡雅的士大夫气,连接了五四文化和新时期文学;这是从老庄到陶渊明一直传承下来的古典诗歌特有的意境。
因此汪曾祺不关心社会的大背景,不关心政治经济民生,他关心的是俗世中的普通人,关心的是冲淡平和富有诗意的生活。他的短篇小说就是对诗歌的提升。
(二)小说的语言
毕飞宇认为,通俗文学和纯文学最大的区分就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不是只为了编制情节,而是准确地传递着
1、小说语言的准确
审美的心理机制来自于合目的、合规率。比如原始时期,生存离不开力量,因此力量构成了美;但是力量之外,我们需要有效、可控、可以抵达对象的力量,这就是准确,准确需要我们把握力量的规律。力量关乎的是生理,准确关乎心理和意志,鲍姆嘉通使用“Aesthetics”,指代的就是知和意之间深邃的中间地带。
比如《促织》,从成名得到了心仪的促织开始,小说的情绪上扬,这时需要把情绪摁到冰点。情节上蒲松龄安排了小儿子搞死了促织,自己害怕了,跳井自杀;语言上,蒲松龄这么写成名夫妇二人的状态:“夫妻向隅,茅舍无烟”,贫寒交迫,死一般的寂静,小说的情绪一下到了最凄凉的低处。准确的小说语言可以唤起读者的观感和记忆。读者脑子里有,但是说不出的时候,被作者一语道破,美感就出来了。
之后小儿子变成了促织,蒲松龄描绘了一系列的动作:“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前四句顽皮可爱,但还无法明确表示这个促织是孩子变的;直到第五句,这是个反常识的动作,小虫竟然主动靠近人,读者一下子就明白了。
2、小说语言的“冰山”
海明威的说他的小说像冰山,往往只写了1/8,剩下的7/8在水下。他的小说语言简洁但传达的内容十分丰富,别有特色。在短篇小说《杀手》中,海明威通过大量的对话来塑造人物推动情节,许多潜台词都埋藏在对话文字的后面。比如下面这段对话:
乔治在柜台上放下两个浅盘,一盘是火腿和鸡蛋,另一盘是熏肉和鸡蛋,又拿来两碟烧土豆小菜,顺手把厨房的便门关上。
“哪一份是你的?”他问阿尔。
“你不记得了吗?”
“火腿和鸡蛋?”
“真是个机灵鬼,”马克斯说,他俯过身去拿那份火腿鸡蛋三明治。吃饭时,两个人都戴着手套。乔治在一旁看着他们。
“你在看什么?”马克斯看着乔治说。
“没看什么。”
“还他妈的没看什么。你明明在看我。”
“这小子也许是想开个玩笑,马克斯,”阿尔说。
乔治笑了起来。
“你不必非笑不可的,”马克斯对他说,“你完全没有必要笑,明白吗?”
“没关系。”乔治说。
“看来他觉得没关系,”马克斯转向阿尔,“他觉得没关系。这话说得多好。”
毕飞宇分析,这一段有三个方面非常精彩:
a.氛围的描写:虽然文中没有一个字写到当时的气氛,但是看服务员乔治,既没有在点菜时做笔录,也不确定这两个顾客点的餐。这说明乔治一直处在紧张之中,所以他要问“哪一份是你的”这种废话。
b.身份的确定:乔治先问阿尔,说明在他的眼里阿尔是更重要的一个人。而阿尔只是反问“你不记得了?”没有说明自己点的什么,这是阿尔的强势和高傲;甚至对上错的菜将错就错,这是阿尔的老道和镇定,目的性极强,绝不节外生枝,全部的心思只在任务上。
c.故事进入高潮:乔治在看着他们吃饭,一个服务员怎么会看客人吃饭呢,这背后想要表现的,是一个魂飞魄散无法动弹的乔治。而被逼到死角的人只能赔笑,这个笑,用杀手的话说,是“完全没必要的”笑,可见吓傻的乔治笑的是有多么丑。
3、小说语言的清澈和会心
汪曾祺的语言又是另一种特色,他的文字不批判不谴责,最多只是调侃,把一切神圣的东西和肮脏的东西都消解掉,还原为最世俗的生活,让读者会心一笑。比如这段: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
汪曾祺描写的对象可以七荤八素,可以俗到极致,但是他写出来却是干净透明没有杂质的。比如小说的结尾,小英子直接问明子“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如果这里小英子的问话含蓄、暧昧、留有余地的话,她就太老到、太矜持、太有心计,就不是一个纯真懵懂的少女了。
(三)作家的思想
在谈《故乡》和《受戒》的两篇讲稿中,毕飞宇分析了鲁迅和汪曾祺的思想和气质,以及这种思想对各自小说风格的影响。
鲁迅是战士,汪曾祺是文人。鲁迅在意的是民族性,在意的是“我是谁”;汪曾祺关心的是人和人的日常生活,是基本的人道主义立场。鲁迅批判统治者也批判被统治者,批判国民的流氓性和奴隶性;汪曾祺没有道德优势,不批判、不谴责、不憎恨。
因此鲁迅的风格是一针见血,是冷,是克制;汪曾祺的风格是世俗烟火气,是腔调和趣味,是悠远、淡定、优雅。鲁迅和汪曾祺都很幽默,但鲁迅的幽默是毁灭性的,是撕碎给人看;汪曾祺的幽默是戏谑,是消解崇高和低俗后的调侃。
因此,毕飞宇说,鲁迅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家要有伟大作家的自我担当,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文学未必自由,这个不自由来自于伟大作家的自觉”。汪曾祺是可爱的作家,他的才华“不是思想,但可以帮助作家逼近思想”。
毕飞宇的分析极为精彩细致,但读者也可能会说,如此阅读会不会存在过度解读呢,毕飞宇又如何知道作者是怎么想的?
毕飞宇认为,“小说是公器,阅读小说和研究小说从来不是为了印证作者,相反,好作品的价值在激励想象,在激励认知。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接触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
就像曼古埃尔所谓“理想的读者”,“理想的读者会是译者,能剖析文本,掀开体表,切进神髓,追索每一条血脉、每一条肌理,然后使之恢复生机,成为全新的有情生命”。
而另一方面,作家在写作时不会条分缕析一步步写,写作时思维会更加开放、混沌、灵动、深入,所谓“作家的直觉”。直觉跟天赋有关,但并非不可培养,长期的有效阅读就是途径之一。所以毕飞宇说,学习写作就是学习阅读,阅读的能力越强,写作的能力就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