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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恢复意识时,道路两旁蒙着尘灰的树向后疾驰而去,我看着树似乎像沾着血渍。沙石铺的路经过雨水和车的锤砸已经千疮百孔,于是我被颠地头直碰车顶。我已经不敢直起腰,我的腰杆被闪得生疼。每次头颅“嘣”的响的时候,我总会跟着崩个屁,凑个双响。
现在是夏日,外面的气流像热浪,货车里像蒸腾着人肉。我把车窗摇到最底,连同副驾驶上的。那件散发汗臭的坎肩被揉做一团,就扔在副驾驶坐垫上,像一摊秽污。我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眼前有一个岔路口。我本能地驶往右边,路口有一棵秃树,有一截枝干无比笔直,像在对我招手,叫我熄火。依旧没有一所房屋,我的眼前是几棵衰老的树,一些死气沉沉的野花和长满疮的路,灰尘肆意地扬起。
我记起我好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葬礼,那个死了的人,我其实不太熟。他是妻子的表叔,我没见过几面。妻子很巧见到了他的最后一面,确实是“面”,那些稀疏的头发泡在白色的脑浆里,血散在上面——简直锦上添花,有点像猪脑饨面条。妻搂着我的胳膊描述那个场景时,我用指甲掐进大腿肉里,憋住不笑。他的表叔死了还让我吃了会儿苦头,我真的有点窝火。
去厨房看看,我留了吃的。我抽开妻的手,指着厨房对她说到。
她应了一声,就探着头往厨房走去。我顺手抓起烟盒,里面只有一些烟屑。我打算去买包烟,是软真还是玉溪?
我的思绪是被妻的尖叫拉回的,她端着锅跑出来说这是什么。
是煮烂的面条,我只会做面条,你被吓傻了?我说着起身准备出门。
你要去干嘛!妻把锅口朝向我,厉声问到。
我稍迟疑了一下,去买点豆腐脑。我看着妻的脸逐渐狰狞起来,急忙补到,买沉在锅底的豆腐脑,那个更稀碎。
已经到正午了,我还在路上,这段路很奇怪路上的景色像一个妈生的。热气让我的腋臭浓的像毒气,我有点受不了。
我应该没有记错时间,10月8日,那个表叔头被碾碎了。现在距那时已经三天了。——我们这停尸三天下葬。
我依旧散漫地开着这辆卡车,事实上当妻陈述他表叔的死时,一件往事,一件原本已经模糊的往事涌了起来。
那时我15岁,许多事情都扬起了灰尘,许多感觉始终如那时一样闷热眩晕。
父母外出打工,暑假的时光我被安排去外婆家 。外婆家在我们所居住县城的西边。从城里我徒步走向外婆她们所居住的乡村,沿路背向而驰的货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有卷起的尘沙抓住我蓝得反光的牛仔裤。我一路抱怨一路拍着裤子。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的脑子就轻易被脚的酸痛吸引。我时不时停下来,揉揉脚擦擦汗,是用我最喜欢的白体恤擦的汗。
已经到正午了,我还在路上,这段路的风景太过单一,煞人心情。但就在不远处,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迎面走来。
你要去哪?我停下来问他。
我要找我的牛,它不见了。他带着哭腔对我说。
你的牛?我从那边过来,一路上也没有看见一头牛,连一坨牛屎都没看见。我转过身指着我来的路对它说。——从我出发的地方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岔口。
真的吗,它丢了,我把它弄丢了,它会不会,会不会死了?这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几乎要哭了。
真的。要不我陪你再回去找找。我拍着他抽搐的肩膀,满怀激情地对他说到。
他抬起头看着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条使我无聊透顶的路,现在是我们在走了。但过了不多时,我感到我的盲肠在发青。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反复问我到底有没有骗他,或者描述他那头牛如何如何。他说那是头水牛,刚才还在泥塘里洗澡,它很能干。父亲会打死他,如果水牛找不到或死了。他其实不怕死,他爱那条水牛,它是怕那头水牛再也找不到了。
现在来往的车辆渐渐少了,他的声音仿佛更加精准地跳进我的耳朵,而且更加絮叨。我压根没有听他说什么。从刚才我一直连续低估着你死不死,你的牛死不死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也许是他自我陷入的太深,没有听见我这么说。
我们走了很久了,穿过岔口就到我家了,可牛呢?他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的两岔路口说到。
我刚才一直垂着头,没看到确实是到了一个岔口。
我没有说话。
一定是你骗我,你好心帮我找,一定是故意把我带去其他地方,一定是让我找不到我的牛你把我的牛藏了起来,是不是,是不是,你说话啊!他攥紧拳头,发疯似的对我吼到。
从大清早我就出发,又值酷暑,我早已没有耐心,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我挥起拳头砸到他的鼻梁上,两股血就流了出来。
我藏你妈╳。我不甘示弱地喊到。
他不是省油的灯。他用手揩去血液,恶狠狠地看着我,猛地扑了过来。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左脸结实地挨了一拳,我左半的脸立马酥麻麻的。我们扭打在了一起,暂时半斤八两。
扭打时,他背对着路口。我听见他咬牙的同时,听见了杂乱而急促的牛蹄声。我奋力把他的头按下去。我看见一头巨大的青牛朝我们这边奔来,两只角像两把拉长的古巴刀,角尖似乎凝着光。我慌了。我下意识地朝他的胯下踢去,他身子一软就放松了手。我做了这辈子最坏的事,我从未和谁说过,一个字也没说。
我把他推向牛角。
我翻到在了地上,脊背被石子磕得我拱起了我的腰。那时的反射弧,就像人肛门里的痔疮被蹭到,猛地站起。
我听见了一声惨叫。
他的身体被刺穿了,就像穿烤豆腐一样容易,从皮到皮。那头牛依旧在跑,他的脚尖在地上摩擦,嘴里冒出的血,像扑出的米线汤一样散在地上。
牛停了一下,他一直在呻吟,头斜朝左边。空气安静了一瞬。那牛开始甩头,试图把他甩下来。他就像一只煮熟的牛蛙用一根竹签穿着,一个顽皮的孩子举着竹签上下左右抖动,那牛蛙时起起落,四肢胡乱摇摆。我看到屎和尿混杂着从他的裤管淌下来。我猜想他的内脏和肠子一定被搅得稀烂了。
我拉回了一部分理智,意识到那头水牛同样会刺穿我。我急忙爬起来,看向岔路口,慌乱中我忘了去外婆家的路。我环顾了四周,在右岔路口,我看到一棵秃树,有一截枝干无比笔直,像在指路,让我朝左走。我来不及多想,朝左边拔腿就跑。这也许是天意,我是在外婆家舀了一瓢水边喝边定神的。我没有说刚才发生的事,就说进村时有一家的狗追着我不放。我的耳朵里嗡嗡声一直萦绕着,似乎外婆在追问我是谁家的狗,但我只是摇摇头或摆摆手。
不对!
岔路口,秃树。
我猛地缓过神来,看了四周。妻说她的表叔家在我们县城的东边,而这是西边。这是去往外婆家,不,我刚才朝右拐了,现在是去往他的家。
一些冷汗从我的脊上流到我的屁沟里,我懵住了。我还来不及想清楚怎么回事,我看到一个岔路口。——在右岔路口有一棵秃树,有一截枝干无比笔直,像一把冰锥。
怎么又是一个岔路口?我感觉冥冥中有人把我设计了,我一直在兜圈子。
但我并没有迟疑多久,只想着不管怎么样我要把方向打朝左边,可我的身体僵住了。这时一辆青色的货车从右侧驶来,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同时我的货车鬼使神差地朝右侧驶去。当我的副驾驶窗口与树枝齐平时,我看向左侧那辆青色货车,它的车头正朝我的车头撞来。我连忙打方向盘,但感到我的货车像一个被踢了胯下的人。我只能看着那辆车撞过来。
地面和一些植物升腾着热气,我的眼前许多东西模糊了。当那辆车离我更近时,我看见驾驶位上的要谋杀我的司机。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当我再一定睛时,他又像那个孩子,或他的父亲——很奇怪我从未见过那个父亲。他的或他们的表情时而狞笑,时而含泪咬牙。我的眼睛逐渐模糊,我彻底认命了。
那辆青色的货车撞倒了我的货车,我的货车侧翻在了沙土里。那棵秃树被压断,那截笔直的树根透过副驾驶的窗户,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听见我的血在流。我失去了意识,我死了。
在中午12点零12分我所居住的县城里,某段我经常跑货的地方,一群人围着一辆侧翻的货车。货车里的司机,一段钢筋穿过他的身体,我的妻子跪在一旁哭了昏死过去。
同时不知从哪传来报时的声音,现在是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