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端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端,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已是深秋,天气微凉了。她晚上蹬了被子,冻醒了,尽管换上了厚的睡衣。她睡眼朦胧地借着窗外微微的灯光看来看手表,懊恼地发现自己才只睡下一个小时而已。她很恨自己蹬了被子,破掉了她的梦。梦中在不停地坐车,眼看就要到家门了,喊声妈妈,始终无人应答,一着急,蹬了被子,醒了。

这时候室友都睡熟了,外面的小虫子也睡了,似乎路灯也睡了,灯光迷离,只有风借着这种情调在挑逗树叶,树叶躲啊闪的,那影子就斑斑驳驳地投在她床头的墙壁上了。她想要继续努力睡着,毕竟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但是忽然肚子很饿。自从找了实习的单位,她每天都很饿。她不是饭量很大的人,但是实习单位发的15元餐券,只能买两三碟稍稍盖住小盘底的蔬菜而已。

又急又恼,胃在咆哮着抗议。无可奈何只好蹑手蹑脚下床,找点存粮吃。只有五个小面包了。她饿地好像一天都没吃过饭,把五个小面包全部吃完了,胃才稍稍鸣金收兵。她觉得辛苦,面包吃到嘴里都是苦的。这时候蚊子也嗡嗡地过来了,蚊子尚可以吃她的血肉,而今晚她却吃光了存粮。于是心里又感觉难受。不得不在稍稍安慰了一下胃后,又要安慰一下自己的心。

带着一种阿Q精神和自我施幻,挣扎了好久,她终于使自己重新进入了梦乡。

梦到了好多场景,支离破碎,好似一部荒诞魔幻派电影。

她在梦中看到了外婆家门口的柿子,黄澄澄的柿子像小灯笼一样挤在一起,十分讨人喜欢。

那棵柿子树生长在外婆家门口的墙角里,据说是和她出生那年一起从墙角钻出来的。外婆本想把它铲平了种菜,那时传来了女儿生产的消息。于是赶忙出去照料,这一去几个月,那株小柿苗就得以存活了下来。后来外公说,又不碍事,让它长着呗。

花开花落,时光变换。等到她上大学时候,那株柿苗也长成了大树,结出了果实。由于它的根离墙角太近,枝繁叶茂总是会将房顶的瓦片掀翻。当时父亲不在,家里除了她没人敢上树。于是都是大姑娘的她,大夏天的爬上柿子树,接过外婆递过来的斧头,跟个男人一般砍去多余的枝条。外婆家门口就是大街,一个大闺女在大街上,上树砍枝,无疑引来了很多目光。当她满怀成就感地从树上下来时候,她也感觉到了一丝羞涩。那年的秋天,柿子结的很多,外婆托人打下来,精心挑选一些好的,用酒蘸了,包在塑料袋里使之去涩催熟,然后托人带到她学校去。

在研一的那一年的冬天,在地铁上,她从手机里听到母亲的哭声,说外婆不行了。她还在上海,不能立刻赶回家。还是错过了外婆的最后一面。这位可怜的老人,一辈子像微尘一样活着,也终于是生于尘,归于尘——火化单下来后,村里的干部立刻就吊销了她的户口。周围的邻居唏嘘哀叹一番,又重新各忙各的。家产被贪心的儿媳们瓜分了,门口的柿子树也砍了。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感觉少了些什么。老人像这柿树,被遗忘地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梦见了他的母亲和母亲的姐妹们。她们在老家前面的菜园子里聊天。

生命给了她们相同的生命密码,虽有年龄上的差异,但她们的面孔惊人地相似,打扮惊人地相似,以至于让人感觉她们的命运也将惊人地相似。她们都是和土地打交道的人,脸色是黑中带黄,而她们的身体却像秋后园子里的蔬菜,迅速脱水。

她们嫁了同样的,不同的男人,一辈子平平淡淡,虽家家难念的经不一样,但都是一样地为生活奔波,挣钱,养家,供养孩子。她们身边的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没有谁家吃不上饭,也没有谁家穿金戴银,大家都一样,看似稳定,却死气沉沉。

当时村里的女孩子们,大多因家贫,或因自觉上学无用,读了几年书之后,就进城打工。这几年可是她们的黄金时代。返乡时候,她们穿着时髦的衣服,做了时髦的发型,甚至故意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好像她们真的和这些乡巴佬不是一个等级的了。可是好景不长,25岁左右,家里就赶紧催促回来相亲,结婚。于是这些风光一时的女孩子们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不久之后就又会面如菜色,手掌粗大,乡音复返。这些妇女,在逢年过节时候对返乡的照旧鲜艳的女孩子们,羡慕而鄙视。想起了自己年华不再,而对这些女子心生羡慕,而转念一想,用不多久,她们也会和自己一样,就心生宽慰,继续忙活了。

大家都一样,生活和生命模式在轮回。没有人会去想为什么,也不去想改变。女孩子如此,男孩子们也一样。风流倜傥的男孩子也终会变成肤色黝黑脾气暴躁的男人,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也会变成街头巷尾蓬头垢面的妇人。

她在梦中看到的好像是三个人,好像是一群人,但又觉得忽而化作了一个人。她在一个人的身上甚至看到一群人的命运。她庆幸当时顶着父母对打工妹带来可观收入后的艳羡目光,选择了寒窗苦读。而且箭已发,莫回头。虽然现在自己还是前途未卜,但是毕竟自己有了多种可能。一眼就能看尽自己命运大致是怎样的日子,谁愿意去过呢?

她梦到了弟弟。

弟弟16岁,却看起来像20多岁,比她都显得老成。他胖而黑,额角竟生了皱纹。花一般的年龄,应该像同龄人一般努力汲取知识的营养,可是15岁那年,他辍学了。这孩子脾气硬,性子倔,不安静,父母却一直期望他成为他姐姐那样的人——学习成绩优异,四邻皆知。他自小就生活在这种压力之中。父母人到中年,对他的关心不够,脾气却变得更加粗暴了。父亲自认为对他的教育够了,造成今天的结果是他自己不成材。可是在看来,父亲的教育方式不外乎粗暴地责罚和机械地说教。那说教,不是真诚的沟通了解,更像是父亲的自述——他活了大半辈子所受到的苦难的感想。带着一丝愤恨和不满,却苦于无出路。在旁人看来,这种说教与其说是说给儿子听的,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于是这种环境下的他叛逆,精神迷茫而无所寄托。乡村的学校的老师,单纯为了追求升学率,谁能体察到少年心中的痛苦徘徊呢?他迷上了上网,在游戏中发泄一些在现实中遭到的挫败感。以致夜不归宿。学校老师知道了这种情况,通告了家长,毫无疑问地是他受到了严厉地责罚。老师说,你看啊,你现在都上初二了,明年就中考了,你的成绩呢,我感觉在短时间内是提不上去了。那这样,要不你还是不要再浪费你爸的钱和你自己的时间了吧!他自尊心强,接受了老师经过精心包装的委婉地“劝退”。他和班上的一些学生,都被这样的方式,遗弃了。

她是在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的。惊骇而心痛。

她回去苦口婆心地劝说,但他很倔强,就是不上学了。这孩子把社会想得太简单,本身就一无所有的孩子,如果还在幻想着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上成为第二个李嘉诚,她不禁觉得可怜。那段白手起家的日子已经成为历史的积尘,飞快地被甩在后面了。她恨弟弟的不上进,可是,造成这种结果的,只能怪他自己吗?这样被遗弃的孩子,仅仅只有他一个吗?

决定不上学了,父亲就绝对地控制了他,让他做了很多繁重的农活。他的双手开始变得粗糙,肤色开始变得黝黑。眼神变得更加忧郁,既不想回去上学,也不想要现在的状态,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在受够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父亲的斥责后,他扯下电线杆上张贴的技术学校招生的广告,说他要上学。

她欣慰。弟弟还太小了,让他这么小就踏入社会,她不放心。那所技术学校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但毕竟是个学校,把他放在那里,她安心的多。

自此之后弟弟的脸上有了笑容,但依旧皮肤黝黑。他似乎也满足了现在的状态,喜欢在空闲时候听着《海阔天空》之类的歌曲。

她忘不了的是弟弟被浓烟呛到,用黑黑的手掌捂住脸嘻嘻笑着的画面。

那时是暑假在家,母亲在樱桃园里找了一份拔草的工作。为了每天的60元钱早出晚归。于是在日落西山之时,懂事的她叫上弟弟,合伙做晚饭等着母亲。弟弟烧锅,她掌勺。那锅台是母亲亲手用泥巴和砖块堆积的,烟囱也是用空心砖砌成的。锅底下火红跳跃着的,是晒干了的麦秸和树枝。这个锅通常很好烧,但那天遇大风,风从烟囱倒灌进来,浓烟就从锅底扑面而来。被淹没在浓烟里的弟弟停止随着手机大声哼唱的《海阔天空》,用黑黑的粗大的手捂住脸颊,龇牙咧嘴嘿嘿地笑着,又在怪叫,摇头晃脑。那一刻,她的心一下子就被触动了。她有些心疼,想把弟弟搂入怀中。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好想让自己变得强大,变成一棵树,去荫蔽自己爱的人,去给这个破败的家庭带来一些什么。但是无奈感和无力感扑面而来。自己尚未成熟强大,如何济人?将来,自己要努力,也希望,他能够被世界温柔相待。

她梦到了他。

他好像在一个很炎热的夏天穿着她送的黑色毛衣,远远地向她挥手。

他是她大学时候的恋人。平底鞋白衬衫,细细的胡须,眼神干净而不成熟。相识的场景犹然记得。夏天天气炎热,即使风扇吹着依然透不过气。她索性拿了一本书出去看。然后几天后,一个穿着裤衩,拖鞋的男生走进,好像熟人似的第一句话开口道,学的那么认真啊!她吓了一跳,但半年之后,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像其他的小情侣一样,一起吃饭,上课,看电影,也会吵架和怄气。当时的人太年轻太简单,想法也太幼稚。未来是什么,大家都不曾想,仅仅以为牵牵手就可以一辈子走下去。相爱的人都希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可是张爱玲却对此无不讽刺和无奈地说,好像他们能控制得了似的!

毕业季来临,考研像一道洪流,把他们冲到了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对她说,没关系,爱情可以和我们一起坐火车。

她也不是怕距离的。但渐渐不愿意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吹冷风。一年下来,两个人两地奔波。短短的相聚之后是更加漫长的分别,在离别的火车开始发动的抖动中,总能把她的眼泪抖出来,归去,没有尽头。

而最终两个人都疲倦了。她更加想要一种安定感,而这种分隔两地的爱情她抓不住。并且她将来也想留在上海,而他却想回老家。两个人互相苛求和勉强。他指责她贪慕浮华,她指责他不思进取。

最终两个人平静了下来。既然没有未来,不如平静分手。感谢对方在彼此的生命中出场,带来了一段最真心的回忆,好聚好散也未尝不可。

毕竟大家都是被生活的洪流挟裹着的人,尚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又怎能把握自己的感情。

最后,她梦到了离别的车站。

初秋时候返校,天气已经微微转凉。离别的小站,客流熙熙。她孤身一人,只有一只破旧的行李箱安静地睡在她身边。摊开一本书,想要学习,也想要打发这剩余的时间。可是脑中回想的全是在家的场景。她很想念母亲,想念弟弟,也担心父亲,还舍不得家中新来的小猫咪。在家的日子像水一样平静美好。家乡有那里有可爱的山丘,调皮的小河,干净的空气和澄澈的星空。而这一切都暂将告一段落。

当暮色四合,这个小城为她亮起送别的灯光的时候,她竟兀自伤感起来。带着对家乡的留恋和对未知的未来的迷茫,她视线模糊。但是不能不长大,不能不离开,不能“不断奶”,也更不能回头。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俄耳甫斯一样,被施了咒语,只能一直走,不能回头。一旦心意不坚,妄自回头,则会前功尽废。她的梦想,就会像俄而甫斯尽力想救活的美丽妻子一样,顿时灰飞烟灭。

她是有梦想的,而且她知道家乡的那一块土壤是种不出她的梦想的。而她去实现梦想的地方,在穿山越岭的繁华的那一边。她努力,但是她孤单。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绝非是特例。这座城市中,有太多像她一样的人,为了梦想,去坚持着一些什么,去舍弃着一些什么。她的梦想是她的精神支撑和信仰,带着她在这个城市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一定要像虔诚的朝圣者一样,一步一跪,不论冰天雪地还是艰难险阻,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在通往圣城的路上。

成长都是需要阵痛的。去洗脱身上的依赖,去承担些责任,已经长大成人,更要变成一棵大树,去给所爱的人带来荫蔽。

火车快要来了。她合上了手中的书。这火车将会带着她在繁华和静谧之中切换。火车在穿山越岭,而她自己也在穿山越岭。或者是通往家乡的路上,或者在寻找爱情的路上,或者是在追寻梦想的路上,抑或还是,走在生命的道路上。

火车摇摇晃晃,车窗外的灯光一路都在变换。她的不舍已经慢慢减弱了,也许是太累了。她躺在火车的卧铺上,听着火车咔擦咔擦的声音,意识慢慢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她渐渐平静了,因为她想起了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去学习,去做梦,去拼搏,去看更广阔的世界。你会发现,人生的道路会像世界的道路一样,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是,你有能力去解决这些困难。于是就变得勇敢起来了。

而且,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觉得自己在世界的中心,而且所有的人都过得和自己一样。这个世界很大,这也是出去走走的理由。

她渐渐地睡着了。火车还在晃动,窗外的灯光洒在她的额头上,嘴角上,耳朵上。

她现在依然睡着。路灯也在睡着,小虫子好像也在睡着。只有风儿借着这昏黄的灯光去挑逗着树叶。树叶躲啊闪的,那斑驳跳动着的灯光就洒在她床前的墙壁上。她应该是不饿了,胃停止了抗议,蚊子也吃饱了,一切都安歇了,在这黎明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中,一切都在安静,一切又都在翻腾。这浓重的夜,给予她力量,给予她伤痛,遗憾,但是也会带来成长。过了今晚这个又累又饿又孤单的夜晚,一切都是新的,而她也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力量,最终会根深叶茂,长成她想成为的那棵树,枝干粗壮,叶子浓密。

晨光微熙,一切开始苏醒。新的希望像新的空气一样在涌动。人各有途,而她将会一如往常在穿山越岭,但并不感觉孤单;行色匆匆,但并不是没有目的;有泪可落,但并不因为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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