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春日融融。风光明媚。
堇歌见外面天色正好,便为自己涂脂抹粉装点一番,到园子里散步。
两三年里,东宫的侧妃和夫人们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子,太子殿下如今已经儿女绕膝。园子里,那些当了母亲的侧妃和夫人们正逗弄着自己的孩子,满面春风。一看见她,吓得花容失色。
李侧妃甚至紧紧抱着孩子惊恐大喊:“你别过来!”
堇歌只当她们是惧怕她正妃的身份,妖怪说的并不是自己,于是没在意,又向前走了一步,李侧妃厉声叱喝:“你这个妖怪!你别过来!”
堇歌闻言脚步一顿,状似不知地笑着问她:“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是妖怪?”
柳儿壮着胆子站出来,指着她大喊:“别以为你装成个人样子我们就不知道,大家都知道你会妖法。你掉了娃儿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变成只鸟的!难怪殿下不想亲近你!你是个妖怪!”
堇歌惊愕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行。李侧妃步步后退,慌忙中摔了一跤,怀中的孩子飞了出去。堇歌飞身接住孩子,李侧妃吓得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磕巴求饶“别……别杀了我的孩子……你别过来……”
“我没有恶意,我只……”这些话还没说完,突然出现的谢廷睿便拦住了要靠近李侧妃的她,疾言厉色,“堇歌,别在这里胡闹!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我的骨肉!我允诺过你,我一定会让你当皇后!”说完,他看向李侧妃,眸中全是忧心关切。
堇歌的脸色并没有比李侧妃好多少,她像是没有听见谢廷睿的话,甩开他的手,兀自把孩子放回浑身颤抖的李侧妃怀里,尽量笑得不那么凄楚,“我只是……想还你孩子。”
回眸处,谢廷睿正皱眉凝视着她,她垂下眼睑,谁也看不清楚她眼里的神情。她说:“我不是妖怪。”
当年,从西北回京的路上,她一时没忍住想见谢廷睿的心,悄悄灵魂出窍,回了王府。却听见书房中的他对静嫔说:“她只不过是一只鸟,是一只小妖,是我登上皇位的利器。不配孕育我的子嗣!我的孩子,将是南秦江山的未来!”说这话时,他语调绝情,眸光极冷。
堇歌那时候,仿佛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彻骨冰冷。
静嫔的嗓音更是讥讽之极:“谁知道生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
谢廷睿一路跟着堇歌回到寝殿,冷冷命令她:“从今往后,不准你离开聆歌殿半步!”
堇歌望进他眼中,眸光决然,“我再也不会想替你生孩子了。”说完这话,她兀自进房,自此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谢廷睿,静嫔怎么看我没关系。可是,在你眼中,我竟然只是你这场夺嫡之战中,你登上皇位的工具,无比趁手的利器。
谁料誓言成戏言?
那个执我手说要与我天涯海角相伴相依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幸好,我的心已经不会伤了。谢廷睿,如今的你于我而言,只是帮我解除了封印的恩人。我欠你的恩情,我还了便是。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配与不配。只有欠与不欠。
【九】
堇歌日夜计算着自己的大限,却不料,皇帝走的比她还快。
那一天夜里,六宫鸣钟,响彻皇城。那是皇帝龙驭宾天的信号。谢廷睿拖着她披麻戴孝地进宫。
谢廷睿终得偿所愿,衮龙袍换成了货真价实的五爪金龙袍,登上他梦寐以求的天子尊位。坐拥山河。他大掌一挥,满朝文武山呼万岁。
皇后冕服如期送到堇歌面前,送来冕服的宫人传达了谢廷睿的话:“朕允诺你的绝不食言。无论你是什么,你都会是朕的皇后!”
就算我只是个妖怪,只是你成为九五之尊的利器?堇歌自嘲,望着那华贵冕服,笑得凄凉。
封后当日。
谢廷睿站在红毯尽头的太庙门前,阳光在他身后开出大朵大朵的金色花朵,格外刺眼。
堇歌在宫人搀扶下,一步一步踏上一百零八级台阶。最后一步,她一个趔趄几乎站不住。谢廷睿扶住她,惊慌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毫无血色,依然冲谢廷睿笑,推开他的手。
太庙大门敞开,正对门处赫然挂着太祖画像。
堇歌目光定在画上,迎风倒下。却徐徐笑了。
谢弼之。
真是孽缘。
谢廷睿只来得及接住堇歌落地的身子……
堇歌终于想起来了。
三百年前,她曾救过一个少年,姓谢名弼之。
那时天下还不是谢家天下,而是刘姓江山。
皇后母家谢氏是刘姓君王的左膀右臂之一。然,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逼宫造反,皇后卷入其中,谢氏满门遭牵连,一夜之间覆灭。
弼之被堇歌发现时,已奄奄一息。那时候大雨滂沱,他明明将死,却死死抱住堇歌的脚,黑眸里发出如星辰点缀的光芒,奄奄一息地求助:“……救我!”
堇歌被那样的眼神所吸引,起了恻隐之心,但摸遍全身也没找到一颗能救命的丹药,随即咬破自己的手指,喂了他鲜血。她是凤凰神族的帝姬,她的血可起死回生。
堇歌把少年带回家,悉心教养。她教他琴棋书画,也教他文韬武略。弼之及冠之后便去远游,临出师之际,她赠他衣服还被他嫌弃:“师父女红如此差,往后谁敢要你呀。”为这话,堇歌着实羞愧了一番。
徒弟一走六年,去时刚及弱冠青年俊俏,眉目尚显稚嫩。再回来已是青年男子俊美无俦。他眉目风流,手捧着玉玺,向她折腰,“师父,我要以江山为聘,娶你为妻。”
离开六年,他颠覆了刘家王朝,建了谢家天下。堇歌不是全然不知,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依稀记得,六年前,他临走时曾信誓旦旦:“天下没人敢要你,我来娶你。”当时,她只当是他的戏言,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真的如约来了。
那时候她初到人间,被人间弹词唱曲和话本所迷惑,一心找个人轰轰烈烈爱一场,才不枉来这人世走一趟。脑子一热便应允了。
她抛了神族身份,陪他征战沙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他以江山为聘,百万雄师为媒,携她的手一同走上天下至尊之位,那时他说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来她才知道,谢弼之与她,不可能白头偕老。
人心胜过蛇吞象。当谢弼之手握重权,坐拥天下,有后宫三千儿女绕膝之后,看着堇歌容貌几十年如一日未曾变过,他疯狂地想要青春永驻,疯狂地想要长生不老!
他想起年少时的他奄奄一息,是堇歌的一滴血救了他,他在饭菜、茶水、点心等所有堇歌会接触的东西之中下药,迷昏堇歌,割开她血脉狂饮她的血。
但是,凤凰血霸道无比,他因不能消受而陷入癫狂,沦为不人不妖的狂魔。月光下,发狂的谢弼之一头银发猎猎飞舞,瞳眸如血仿佛自地狱而来修罗,狰狞恐怖。若不阻止他,皇城将沦为修罗场。
堇歌扶着桌子艰难爬起来,抹去伤口的痕迹,望月长叹:“我造下的罪孽,自己承担。”话音落,手中幻化出匕首,从谢弼之心脏穿过……
【十】
尘封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堇歌身体受不住冲击,又吐了口血。感觉到气力一点点从体内抽离,她反而释然了。
三百年前,她救了谢弼之又杀了谢弼之,她干涉人间生死,乱了阴阳秩序,自甘领罚,被封印三百年。
时光荏苒,一梦三百年。她没想到的是,解开她封印的,竟然是谢氏子孙。她更没想到,她会和谢廷睿这个谢氏子孙再经历这么一段孽缘。
谢廷睿,你真不愧是谢弼之的子孙,劣根不改一脉相传。
堇歌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一抹影子朝她挥手致意。她虚弱一笑,大口大口地呕血。
谢廷睿,谢谢你的断情决意,成全我的红尘之劫。我与你谢家的因因果果恩恩怨怨皆了于今日,从此再无瓜葛!
谢廷睿急切地大喊:“传太医!传太医!”四周却是一片死寂。
堇歌用尽全力抓住谢廷睿的手,“你已经拥有一切……我再没有存在的必要。妖也好,神也罢……从此,你我……互不相欠——只愿生生世世碧落黄泉,死生不复相见……”
“……珍惜现在的一切……永远,不要被功利浮华迷失了本性。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忘了,原来的那个……尚廷安……”
话音绝,她眼中的如月华光在一瞬黯淡,双手静静垂下。
谢廷睿怔怔,脑中忽然闪过他们过往的一幕幕,眼泪不受控制奔涌而出,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失声痛哭,“堇歌,堇歌……你别走,堇歌……”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他怀里的堇歌一点一点如随风飘散。那点温热他怎么抓都抓不住,漫天乌云飘来,最后的那一点烟雾也消失在阴霾之中。
“堇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要互不相欠,我不要生生世世碧落黄泉不复相见!我不要这天下万里河山,不要这权势九五之尊,不要这后宫佳丽三千……
我只要你……堇歌,我错了。我只要你啊,堇歌。
雨越下越大。谢廷睿跪倒在雨中,他醒悟了,江山权势都是一场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堇歌,堇歌……
堇歌——
雨声相伴着歇斯底里的呐喊在天地间回荡,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
文帝自皇后薨世,便腾空了后宫,终身不再娶。此后余生,励精图治,开创了空前绝后的繁华盛世。
御书房中,垂垂老矣的天子至尊望着墙上丹青,看画中少女狡黠灵慧,不禁老泪纵横。
人人称颂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贤明君王,却不知,他用后半生努力在做尚廷安,皆因堇歌临终言道: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忘了,原来的那个尚廷安。他只盼堇歌会再回来。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活了一百二十年,却还是等不到她,再见已是奢望。
龙椅之中,他一手按在胸口,竭尽全力,也触碰不到画中女子的面容,心头一紧,双手缓缓垂下。就此终结跌宕起伏的一生。
生生世世,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堇歌,你当真如此恨我……
堇歌在化作烟雾飘散之时,便脱了凡尘枷锁,回归本位。回首昔日,尘世间一切悲欢离合,不过是她历经的一场劫难,已成云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