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了,爹杳无音讯。
大阿叔来过两次。一次带了点百叶来。他说:自布店被偷后,处理完剩下的布匹,退了街上的房,在河的北面,那一排南北直列的房子,借套屋住了,两间房,三个人住住很宽敞。过日子就靠送百叶。每天天不亮,从褚家行豆腐作坊里拿了百叶,送到上海八仙桥菜场,四马路(现为福州路)菜场,虹口三角地菜场,铁马路菜场(现彭泽路)等。人是辛苦些,好在自己还年轻,又有脚踏车,过过苦日子吧。哥这次肯定吃苦了,被拉夫拉去,不知是当苦力还是当壮丁。第二次来,是阴历十二月初八。妈刚带着姊姊和我从菜场买了点落脚菜回来,准备烧腊八粥。大阿叔来了,本来就冰冷的屋里又刮进了一阵风,我们都抖了抖,妈又咳了阵。大阿叔也在抖。他穿着灰色的布的中装短棉袄,一条棉裤,头戴顶灰色呢的鸭舌帽,两个耳朵冻得通通红,耳轮上都有冻疮,脚穿一双崇明草蒲鞋。双手冻得又红又肿。妈妈看着他这个样子,咳嗽着站了起来,走到樟木箱前,打开箱盖,拿出我爹的一件棉氅给他:“你哥看来今冬是回不来了,你一早要出来,冷,你先穿上吧”。大阿叔捧着棉氅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会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储备票给妈:“快过年了,给侄儿、侄女买点糖果吃。”我妈说:“阿叔,你遭了难,现在过日子也不容易,做嫂的我实在拿不出来。不用说,你看这空落落的房间,与以前好比吗?一屋子的家俱,现在只剩下那个两屉的长条桌,一只樟木箱,两根长板凳和这张床了。你哥在时,赚了钱在外花天酒地。可他这一走,我们更没法过日子,为了让俩囡活下去,好买的、好当的,都买了、当了。我是命苦,俩囡可是遭罪。”大阿叔把棉氅还给妈。妈说:“阿叔,你冷,你穿着吧。嫂子给的是心意一片。”
年三十下午,外婆来了,左手拎着一条青鱼和一刀肉,胸前背后各有一只鼓鼓的袋搭在右肩上,右手拉着胸前那个口袋。一进屋,忙卸下来,一袋是米,一袋是各种素菜。坐定后,将我拉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将姊姊也拉在身边,对妈说:“菊巳给两个囝烧顿年夜饭吧,你爹回来了。初二,你带两个囝来,给外公拜年磕头。外公会给压岁钱的。过了正月半,你跟我一起去漕河泾背米吧。漕河泾港里有米船,向他们买了米,背过土山湾,到徐家汇,进入法租界,就可卖了。有力气背过法大马路(现延安路)到英租界,米价可以卖得更高了。这样,能熬些日子。全是东洋赤佬害人啊。”
过了元宵节,妈妈与房东俩老商量,退了我们住的前楼,可以的话,将灶披间借给我们住。房东老先生说:“去年端午节,纪先生就付了一年的房租,现在离端午节还早着呢。再说啊,总希望纪先生早点回来。”妈告诉老先生,她想去漕河泾背米,好养活孩子,可又怕孩子从楼上摔下来,所以想到下面来住。老先生立即说:“那你们住西厢房好了。”
“您看,我们家还有什么东西,住那么大房作啥呢?就将灶披间借给我们吧。”
老先生说:“这样吧,你要住灶披间尽管住吧,钱也不要你的,你们住着,特别两个活络的孩子在,使这房子里洋溢着人气。这样,我退还给你半年的房租。”
我妈千恩万谢地谢了两老,就三天两头地去背米。
春天里的一天中午,天阴沉沉的,我忽然肚子疼,肚子里像有股东西在钻来钻去,钻到那疼到那。我在床上翻滚着。姊姊替我着急,可她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看着我。她肚子饿了,问:“弟弟,我们吃饭吧?”我摇摇头。于是她吃了,吃顺了嘴,把冷饭都吃了,菜是二个萝卜头。不知过了多久,我肚子里的那东西往下一钻,就没了,肚子一下子就不疼了。我吐了口气,躺了一会,坐了起来,立即觉得肚子很饿很饿,要吃饭,可饭没了。我与姊姊吵了,俩人还打了一架,我把姊姊左脸颊拉了道血印印的口子。妈妈回来我就告诉,妈妈带回来四根有点烂的香蕉,给我吃了三根,姊姊只吃了一根。
仲夏时节的一天下午,近傍晚时分,妈妈回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咳嗽连连,还吐了几口血出来。妈让姊姊收拾后,眼泪汪汪地躺下,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延伸下来。姊姊去淘米准备烧晚饭,我走到灶披间门前的天井里站住了。因为,这时进来一个人,一张又黑有脏的脸,头发,胡须都是长、乱、脏,身上只穿一条几乎成了布条条的短裤,赤着脚,全身上下都是黑乎乎脏兮兮的。姊姊淘好米,端着一只边沿已有缺口的小铁锅过来,看看那人,把锅放在有几块砖搭成的行军灶上,也呆呆地看着那人。那人朝着我们看看,又朝灶披间里看看,突然发火了,吼:“人死了!”拿起放在天井里小方桌旁的一条长板凳朝屋里床上掷去,那长板凳一边的两脚在床沿上猛烈地撞击后“砰”地一声折断了。妈妈被惊醒了,还未坐起,那人把第二条长板凳又掷了进去,妈妈的右手下意识地挡了下,长板凳的凳角撞在妈妈那皮包骨头的额角,血立刻就渗了出来。我冲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肚皮上,妈妈右手拉住两屉条桌的边沿,左手在床上撑了下,站立起床,对我喊“已巳,那是你、你爹”。说着,她人挪到灶披间门口,人靠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字一顿地说:“纪元已,你,回来了?”说完两行眼泪流下来,一阵咳,一口血吐在了门口。
其时,房东两老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来到天井,一听妈妈说是纪元已回来,一面上上下下地注视着我爹,一面表现出既惊讶又高兴的样子。老先生说:“是纪先生回来了。好,好。”老太太看到妈的情景,对姊姊说:“小已,去把妈妈扶到床上,我去拿点香灰,你妈额头破了。”老先生对老太太说:“你进去,顺便拿一套我的布衫裤来,让纪先生好穿,然后烧两个菜,给纪先生洗尘接风。”
妈妈说:“谢谢老先生,元已的衣裤还有,菜,我来去买”。妈妈回到屋里,在两屉条桌左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套白府绸布衫裤,从右边抽屉里拿了些储备票,给了爹二张,让他到混堂(即浴室)里去洗个澡,泡一泡。然后搭着姊姊的肩胛慢慢向外走去。到客堂里,老太太用小铜匙勺了点香灰,让妈妈坐下,在妈妈被磕破的额角上抹了些,又对妈妈说:“不用去买菜,我来做些,随便啥吃一点好了。妈妈说:“谢谢老太太,我也去买点来。”妈妈和姊姊买了四个菜:一包猪头肉、一包熏鱼、一包油氽花生米、四根黄瓜还有白酒。黄瓜买回来就洗、切片用盐腌了。
等爹从混堂回来,在客堂八仙桌上已放了八个菜。房东老太太端来一碗霉干菜烧肉、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清炖臭冬瓜、一碗鸡毛菜炒百叶。
在饭桌上,我爹和房东俩老边喝酒边谈别后的经历。我爹被拉夫是到鹰潭去挖煤。从上海出发时一百五十来人,每人背个百把斤重的木箱,走了三个月到金华,路上不断有人逃,日本鬼子看见有人跑,就开枪,打死了好些人,到金华卸了货,让我们息了一天。这一天,鬼子又拉了近二十人,到上绕再拉了二十来人,这样又有了一百五十多人。在上饶当晚,又有人逃跑,其中一人被捉了回来。第二天早晨,吃了早饭,集合好队伍,鬼子少佐将那人拉了出来。看那人既没挨过打,也没被绑住,大家怀疑鬼子难道发了善心。只听到少佐对那人说:“你不是要跑吗?现在我让你跑,一、二、三、跑呀!”那人看看脸上笑嘻嘻的少佐,以为真让他跑,他右脚刚迈出一步,只见一道白光一闪,瞬间,不见一滴血,只是那人膝盖以下的右脚倒在原地,而人往前一冲,往左侧倒到了地上,然后翻滚着,血流满地。鬼子少佐没事人一个,不再理会那痛得死去活来的人。他大声地说:“要弄一个人,还不简单,因为这原来是你们中国人的特长,你们中国人中有权有势的人,哪一个不是整人的能手。我们大和民族仅是向你们学来的。哈哈哈!”他手一挥,让我们出发了。
到了鹰潭,让人挖煤,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晚上分三个大棚让人睡,棚是毛竹芦席搭的,四周有铁丝网。晚上,狼狗、哨兵、岗楼上有探照灯来回地照,根本没法逃。我们到鹰潭是夏至了,一个月后,端午节前夜,芦席棚里一个消息在人群中悄悄传开:今晚惊醒些,过了半夜,只听工棚外“哦”地一声,闷闷的,接着,工棚门悄悄被打开,闪进来三个人,大家一下子坐了起来。进来的人中一个轻声地说:“我们是抗日游击队,一会儿,大家尽快出去,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弯腰快跑,争取尽量多的时间不让鬼子发现,鬼子一旦发现,就会开枪。鬼子一开枪,你们要尽量分散跑。”他说完,伸出头去张望了下,他朝一起进来的另外二人点了点头。门就消无声息地打开。那人就说:“好,兄弟们快跑”。那三人一弯腰,隐没在黑夜中了。人们激奋,飞快地往外跑。可是有人被鬼子的尸体绊倒了,摸到了血:“啊”的一声,探照灯光立即扫了过来,机枪、步枪就开火了。这时,我跑到一棵树后,回过头看去,突然从地上站起一个人来,二手往肩胛上一缩,又迅速地往前一伸,“砰、砰”地二声,机枪立即哑火,探照灯几乎同时也熄灭了。人们四散漫夜的跑了。我是一直往北跑,昼伏夜行,到今天才回来。这十个来月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妈起先坐着,边听边流泪,为亲人的苦难而泣,后来坐不住了,回灶披间躺着,时不时地传来阵阵咳嗽声。此时,我爹一身白府绸衫裤,头光光的,人很是俊秀,他娓娓道来,目光和善,全不像刚回来时那凶神恶煞般的样子。房东老先生告诉我爹,自他走后,我们娘三的苦难光景:“纪太太是个要强的人,从不向亲戚朋友去张口。今年春上,早出晚归的去背米,真难为她。另外,你被拉夫的那天,纪太太遭日本兵踢了一脚之后,不时咳嗽。近来,还见她吐血,人都瘦得脱形了。你回来了,可就有救了!”
爹回来后和妈一起背过一次米,回家后爹就说:“再也不要去背米了,太累,你身体吃不消。明朝,我到茶会上去看看再说。”当天,妈让爹去当铺里赎回了两件长衫。一件是蓝色的府绸的长衫,一件是米色的派力司长衫。过了一晚,早上起来,爹穿着蓝色的长衫,带我出去吃早点。爹吃了一大碗咸浆、一大团粢饭。我吃了一小碗咸浆,一小团粢饭,粢饭里都包了根油条,咸浆是豆腐浆加了虾米、葱、油条、酱油、味精、真好喝。这顿早饭我吃得饱饱的。我们吃完后,爹又买了两块软羌饼让我带会家。妈问我吃了什么,我回答后,在妈的那块厚厚的羌饼上咬了一大口。那软羌饼里加过盐、放过葱。一面有芝麻,两面油光光,香、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