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无声》和《心迷宫》一样,在故事的最后,都加上了一个说明: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当然是为了电影过审上映的需要,忻钰坤不会幼稚到认为现实中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简单因果论。
就如同李杨拍摄的《盲山》,最后,被拐卖的女人被救出一样;或比如曹保平的《追凶者也》让宋老二惩恶扬善,既搞定了笨贼,又还自己以清白名声。这种例子你还可以在宁浩的《无人区》的结尾中找到。
从左至右依次为《暴裂无声》、《心迷宫》《盲山》、《追凶者也》、《无人区》海报
但是忻钰坤等人拍摄这些内地边缘地区的犯罪事件,不是为了上中学的思想品德课,而是去给你一个独特的环境,它或是西北的无人区沙漠,或是西南辽阔的高原区,又或是在无人问津的山间旮旯。总而言之,这些环境,你在鲜活亮丽的校园青春片中看不到,在时尚逗趣的喜剧片中也看不到,在特效堆积的魔幻片中更看不到,一旦你被拖入这样一部电影中,你首先感受到的,是不知所措,和全然陌生。
忻钰坤的《暴裂无声》比起《心迷宫》让人更加陌生,《心迷宫》中至少还有一个村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但是在《暴裂无声》中,你置身于等待被开采的矿山,那种走个十里地才能发现一个矿场的寥远感,不是让你唱陕西信天游的,而是让你像那些在山间吃草的羔羊一般,是要被屠宰片肉,供人享用的。
所以,《暴裂无声》是一个关于人随意就能被猎杀,而毫无反抗之力的故事。
影片男主角张保民可能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环境可以靠打来解决,于是他从小打到大,年轻时,甚至打得舌头都断了,依旧不改作风。但是当他孩子失踪了,他却不知道到底找谁去打,只能根据别人的只言片语寄托希望,但是即使在这种境地中,他依旧选择“去打”。
忻钰坤让张保民做个断了舌头不愿说话的哑巴,从而变为没有话语权,只有行动力的莽夫。福柯说,话语即权力,忻钰坤彻底断了张保民翻身的念想,这样一个设定,很毒。
但是张保民并不是一个没有善念的刁民,在他寻子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被煤老板绑架的小女孩,那种因寻子产生的共情促使他要解救这个女孩,但同时却让自己陷入了一团麻烦之中。影片在此处并没有做作地表现张保民的德行,而是让他在给别人救女的同时,也要寻子,甚至不惜为了寻子,让小女孩一个人在山洞里面过了一夜,仅此一处,便让张保民摆脱了“见义勇为”的光环,说到底,他只是个“顺便搭把手”的常人而已。看到这里,便觉得忻钰坤知人性,且不吝啬让自己影像中的人物“丑化”,这种对于角色行为的拿捏,很准。
张保民和绑架女孩的煤老板,以及女孩的律师父亲继续周旋,三人在荒无人烟的矿山上角力,在张保民指出女孩的藏身处后,影片出现了一个超现实的片段,张保民的儿子也在山洞中,他解开了女孩手脚上的绳索,带着她一起跑向了山的最高处,瞭望城市,而与此同时,张保民则和律师一起奔向山洞。于是这个超现实的片段成为了一个被施舍的渴望,你不能说这个幻景就是张保民的想象,这是站不住脚的,一个身负重伤的莽汉带着女孩的父亲一起救人,心里想着自己的儿子救了女孩,这样的脑洞过于复杂和文艺,不是张保民能想得出来。
但是这个指意不清晰的片段却又如此诗意,它被赋予在高潮部分,让一个身处底层的矿工的儿子,带着身处高位的律师的女儿一起奔向自由,而两个孩子却又同时失踪,这种双重心酸带来的不是感动,而是一种莫名的绝望,这不是角色的视角,而是导演的视角,插入这样一段超现实,是创作者对于人世不公的批评,观众没看结局之前,不懂这种批评的原因所在,看懂张保民儿子究竟人在何处时,或许才能懂几分。
而这个谜底,也是忻钰坤在《暴裂无声》中的进步,不同于处女作《心迷宫》,处处显示出一种机巧,一种琢磨、积蓄、准备多少年后的破釜沉舟,每一个人物都需要有叙事动机,每一个情节都需要有表意能力,在机关算尽后,留给创作者的小趣味和大冒险没了,这只是一个好看但是却“完满”的故事。
然而《暴裂无声》算计的东西少了很多,展现的趣味却增了不少,仅姜武饰演的煤老板吃的那几次羊肉锅子就很见趣味,这种舒缓虽然放在忻钰坤的电影中,还不是筋骨舒展的自在,但是却有了些冒险,有冒险就有个人突破。
而最大的冒险便是这个结局的设定,煤老板、律师和哑巴矿工,三者联系起来的原因,在电影前面,靠的是误会,后面靠的是天命。这就让《暴裂无声》在高潮结局前,都以一种颇为机械的剪辑拼在一起,你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具体的联系,所以会感到生硬和凝滞,但是结局甫一出现,那种因为人物间内在关系导致的张力瞬间暴裂而出,但却又在无声的安排下,彻底给你一个闷炮。
可以说,《暴裂无声》没有这么一个结局,便失去了它的精彩和表现力,忻钰坤在《心迷宫》中将这种谜底拿出来讲,他告诉你棺材里面的焦尸是谁,也告诉你每一个村民之间的联系,所以你在观看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一种巧妙中的舒坦;但是《暴裂无声》中不一样,它一下子给你最重要的谜底,所有关于人性的东西全埋在这里,这种猝不及防的安排,一旦知晓,便没有其他的情节让你过渡喘息。
在我看来,《暴裂无声》依然没有让忻钰坤发挥地游刃有余,他还是在顾忌中调教影像,在突破中顺从常规。下一部长片能不能爆发出他所有的创造力?这真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本文首发“中影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