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家里的电脑突然就连不上网了。这次是真的。
“终于不用再带着欺骗拒绝今晚跟她的视频会面了。”他坐在车里,仰脸透过铺了浅色膜的挡风玻璃看那扇没有灯光洋溢的窗,车厢前后均布的八个音响喇叭往复翻唱着那首“后来”。
深秋的夜,坐在开着暖风的车内,他依然感觉冷得发抖。他又拨大了一格暖风。从出风口滚出来的噪音纠缠着音乐,让人生出一丝迷离怅惘。
“又后悔了?”他盯着汽车仪表上方,红色背光显示着的日期,兀自自嘲。
他低着头四下翻腾,最后终于在副驾驶的手套箱最深处摸到了。
不知被藏了多久,被挤压了多久,变得皱巴巴的烟盒在七年后的今天,又赫然入手。他翻开烟盒,里面还扭扭斜斜地躺着五根烟。他来回拨弄着数,是五根,不多不少。
七年了,过得真快,好像弹指烧尽的烟灰一瞬,让人不知不觉。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肯定在跟她赌气,骂他没出息,说话不算话,活得不像个爷们。
她嘴里的“不爷们”还不是因为他手里的这东西——烟。
那时,她每天拉着他洗菜做饭,拽着他晨练慢跑,哄着他去影院,软硬兼施地让他在她眼前忙活起来;她穷尽办法把他推进“禁止吸烟”的公众场所,所有的行动,唯一的目的还不是想让他扔掉手里的烟。他现在才明白,她真正的目的。
一个女人,费尽心思,时而像个神经病,抛掉昔日的淑女贤惠,拿出歇斯底里般的河东狮吼,夺下一个男人手里的烟;时而像个低三下四的佣人,放好洗澡水,撒上一层玫瑰花瓣,踩亮卧室温柔乡的橘色灯光,嗔怪状地拿掉一个男人刚点燃的烟,猴急地表现出求欢的信号。他现在才明白,她真正的目的。
以前,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爱得如此卑微。她肯定怕拿出要挟的口吻,依旧抵不过一根香烟的挫败感。
他想,如果当初她明晃晃赤果果地告诉他,她想要个BABY,先不吸烟了好不好。他一定会像个“爷们”一样,把烟盒扔进马桶,亲自按下冲水键十秒。
可她没有,也许她怕他继续“不爷们”,也许她怕他觉得那是一种要挟,也许她怕他因此拒绝孕育BABY……
他现在才明白,她不说,他不懂。
七年后的现在,他依然不愿意承认,那时候,信誓旦旦的那时候,爱已悄然生出了缝。
旁边的车位钻出一辆车,刺眼的大灯晃醒了深处迷离的他。
他左手抽出一根烟,习惯性地夹在了食指跟中指中部靠上的位置。时隔多年,这种点烟前的动作还是那么熟悉。他好像一辈子都忘不掉这种人性最肆意的情感依赖——对一根伤及身体的烟。
“真可悲啊!”他咬着后槽牙,清瘦的脸颊泛出两腮的起伏,“怎么对呵护自己衣食住行的女人不能再多一分如烟的依赖?!”
他举着未燃的烟,脑海深处的双手倒带着回忆的锁链,却怎么也想不起会下意识抱她的那种动作。
一个爱他的女人,最终没能敌过一根害他的香烟。至少在某一点上她输给了它。
他四下翻腾,还是没能在车上找到打火机。他看到光秃秃的中控台上多年前粘黏香水遗留的印痕,才想起她当初提醒他的话:香水易燃,火机易爆,不适宜放在这种密闭的车内……
他攥着那瘪了又瘪的烟盒,下车按亮锁车灯。踉跄着怆然般地走进楼道后,又克制不住地想起烟盒里的五根烟。
他知道为什么不是四根,也不是六根,或者某些根。因为那时的她,在家里,在车上藏来藏去的无数盒烟,都会被他翻出来一一吸光。
也许她累了,或者妥协了,让步了。一天,她亲自买来整条他习惯吸食的香烟牌子,逐一打开,每盒掏出十五根,捻碎,扔进垃圾桶。然后像藏毒品一样掩塞进衣柜,书架内侧,车内手套箱底部……
迈进电梯的瞬间,他像扎入时光隧道。他看见一个女人如做贼,在偌大的房间里时而沉思,时而疾步。
这两天家里的电脑突然就连不上网了。这次是真的。
“终于不用再带着欺骗拒绝今晚跟她的视频会面了。”他划开手机,轻轻一击便传出那首曾经她翻唱的 “后来”。
卫生间洗浴的花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漏水,滴滴答答敲打浴缸的动作缓慢中冲出涟漪。在每一次等待下一滴坠落途中敲击到水面的声音,让人绝望后生出一种释然——该来的早晚会来。
阴差阳错,醉意惶惑,一个男人犯错,最经典的借口就是:那天我喝多了。
那个女人,那个她绝望地离开他之前,最后的,唯一的要求是让他照顾好他们当年生出的BABY。再答应她每周的这天,让孩子和她视频一下。
他当初答应了。
他后来没做到。
“电脑突然就连不上网了。”这借口他连续用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小BABY被他送去了托儿所。
“这两天家里的电脑突然就连不上网了。这次是真的。”他把那藏了五根烟的东西丢进了马桶,按着冲水按钮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