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生活是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渡过的，学校离最近的场镇有五公里左右。学校在方圆十公里算最大的，印象中老师也有三四十人，但大多是附近有些文化底子的村民在这里代课，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寥寥无几。其中一位，便是我的班主任黄群仙老师。

    记忆中，黄老师个子不算高，顶多一米五五，有些婴儿肥的脸蛋，配上当时时髦的齐眉刘海，可爱得更像是邻家姐姐。老师最喜欢穿一条深蓝色的卡其布裤子，配一件洗得有些透明的白色的确良衬衫，里面是一件打底的白色背心，这身在七十年代已经非常洋气的装扮，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仙女。老师的丈夫是一个军官，据说军衔很高，一年才回来一次，有时候两年，加上当时实行的包班制，所以从我一年级开始，老师就独自带着一岁多的孩子从早到晚陪着我们，这一陪，就是五年。

    彼时的村小有着和现在城里学校截然不同的风光，四十年过去了，闭上眼睛，脑子里依然是那明亮深蓝的天空下，简陋但却充满阳光的校舍，还有晴时漫天扬尘，雨里遍地泥泞的土坝坝，那便是我们的“操场”了。

      操场旁边有棵高大的洋槐树，树上悬挂着的一根竹竿，别小看那根小小的竹竿，那可是全校同学唯一的体育器材。那个时候的体育课除了在操场上跑步打滚就是爬学校后面的小山，而一直心心念念的，是每月仅有一次的体育大餐---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爬竹竿。胆大的爬上去后还会顺势坐在树上得意地晃晃脚丫子，再在老师一再的催促下像猴子一样顺着竹竿哧溜滑下来，胆小的同学往往爬到一半就退下来了，像我这样的就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压根不敢靠近。

      记得那是进小学的第二个月，又到了我们班爬竹竿的日子，直到全班同学都爬完了，我依然躲在同学背后。黄老师站在树下远远地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问我为什么不爬，我说我不敢， “没有尝试怎么知道你不敢呢？”她如是鼓励道。同学们也都围了过来，吆喝着让我爬。实在禁不住她们的鼓励，我慢慢靠近竹竿，试着往上爬。一次，两次……终于爬到了竹竿的顶部，心里的那份得意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低头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悬在竹竿上，感觉自己离地面好远好远，上不能上，下不敢下，急地哭出声来。这时只听黄老师在树下温柔地说：“轻轻松开你的手，慢慢滑下来，有我在，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那声音好似有魔力一般，我竟然很快平静下来，并且照着她说的去做，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下来了，脚心踩在地面那一瞬间，双腿好似软瘫了，身子往后一仰，妥妥地，跌进了黄老师的怀里，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到的是那张微笑着的圆圆的脸蛋。从那以后，再遇到爬竹竿的日子，我总是会冲在前面，因为我知道，有黄老师在，我不怕。

      记忆里儿时的校园除了有高大的洋槐树供同学们撒欢，更有让我紧张的白杨。白杨长在教室门口，一排，足有十几棵。初夏开始，白杨树上就会长出一条条青绿色的肉虫子，大拇指一般粗，两寸左右长，大的起码有三寸长，我们叫它“猪儿虫”。进入五六月份，树上的”猪儿虫”越来越多，到了中午，烈日当头，阴影变成蓝色，“猪儿虫”也在酷热中昏睡，而它们肥腻的身子，却从浓林密叶中落下，多的时候，树下会铺满一层厚厚的“绿地毯”。天生就害怕无脊椎昆虫的我，每到这个季节，总会小心翼翼绕过那一排白杨，除了这些，还得随时提防着班里的几个捣蛋大王，因为这些肥肥的“猪儿虫”可是他们的最爱，没事总会抓两条当自己的宠物，每天我都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逃过厄运。

      又到了一周的作文课时间，和往常一样，起立问好坐下后，黄老师准备上课，我打开文具盒，只见一条肥大的“猪儿虫”躺在里面，昂着头蠕动着，好似向我示威，硕大的身子几乎占据了我的半个文具盒，直到现在我都笃信不疑，那绝对是当年的”虫王”。我尖叫着跳到凳子上，再跳到桌子上，再跳到旁边同学的桌子上，一瞬间，女生的尖叫声，男生的哄笑声，桌椅的跌倒声……教室里顿时乱着一团。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完全定下神来，黄老师早就已经抱住了我，正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叫我的同桌将文具盒关上，并向全班宣布，我们这节作文课不上了，改成举行葬礼。老师的话音一落，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老师缓缓道来，介于同学的这份“礼物”带给我的不安，同学必须负责解除，所以，接下来就由这名同学全权负责，将“猪儿虫”埋葬，全班同学参加这场葬礼。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去到学校旁边的竹林里，手把手地指点捣蛋鬼用枯竹枝编好一个小笼子，并将“猪儿虫”从我的文具盒移到这个小笼子里，然后让他用手刨了一个坑，把小笼子放进去，用土盖上。最后，还让同学捡起一块竹片，用小刀在上面刻了“猪儿虫之墓”几个字，并把刻好字的竹片插在刚才建的“墓地”旁。做完这一切，老师将我们带回了教室，当着全班同学对我和那位同学说了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两句话：“猪儿虫”已经埋葬了，不用害怕；男人，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而那堂课还在继续，参加“葬礼”后的黄老师告诉我们，这一次的作文要关于“春天”。我清楚地记得我写了一篇名为《“猪儿虫”的葬礼》的作文，被其他班老师拿到班里去当范文念。从此，我爱上了写作文。那一年，我上三年级。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了那个学校，去到别的地方上中学，上大学，毕业后教书，结婚，生孩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黄老师。只听说她还在原来那个学校教书，丈夫依然在部队，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后被学校派出国了。再后来，因为家庭原因，我于2000年进入私立学校，从此进入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一次作文课上我指导学生写“春天”，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却怎么都写不出来，我突然想起我当年那篇《“猪儿虫”的葬礼》的创作经过，如醍醐灌顶般，我将孩子们带出教室，带到学校外面的公园，陪孩子一起放风筝，抓小蝌蚪……那个周末，我回到老家，向妈妈说起，我想老师了，想去看看她。妈妈说，老师已于两年前病世了……

      女儿上大学前，我带她去了我当年的母校，我给她讲爬竹竿，给她讲“猪儿虫”，讲《“猪儿虫”的葬礼》，给她讲我的黄老师，讲黄老师温暖的怀抱。女儿不经意地说，你就是黄老师。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微胖的留着齐眉刘海的仙女一般的老师，正微笑着看着我。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启蒙老师——黄群仙女士。        2019年5月8日凌晨2：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