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我可能再也不会和猫见面。”
“幸运的是,我再也没有和猫见面。”
……
猫是我在异国旅行时遇到的一个女孩。
她和想象中的那里人没有区别:包子脸,大眼睛,梨花短发。双颊是圆润的,颌骨划出优美的弧线。
似乎一只真正披着月色银辉归家的母猫,优雅、逍遥地窝在自己的家室。
出于某些原因,同行的友人本次并没有参与到我的旅行当中。原本的双人成行,变成了我一人带着行李前往异乡。当文字,语言都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样时,我才能理解到,身处祖国境内与游历海外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里的人,把我当成外国的客人一般招呼着。一个自大海的另一端来到他们国土的旅客,必然是会引起他们的新奇的。但作为海外而来的游客,他们依旧是把我当做异乡人一般避讳着的。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按照地图,问着路寻找着那家店铺。
当我离着那家店还有一些距离时,猫突然出现了。举着有她半人高的看板,看板上,粉色的涂鸦笔简单地画着她店铺的简笔画。得知了我的来意,她立刻收起了看板,急切向我邀请道:
“一起去吗?”
猫的店铺在高层,需要等很长时间的电梯。电梯上,猫简单地和我聊了几句。她是唯一一个,得知了我海外游客的身份后,还愿意和我交谈的人。
一定是我的外语还带着蹩脚的口音,猫一下子就听出了我并非本土人氏,见面的第一句话,她便问了出来:
“您好像不是本地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告诉了猫我的出身。这答案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
“好厉害,完全听不出来是外国人呢。”
我不明白她是否在恭维,后来才了解到,猫把我当成了南边小城市来的旅客。
“我是猫。”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自我介绍:
“我是猫,别的名字还没有。”
看着我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猫又再一次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猫,仅仅是名字叫做‘猫’。”
猫的店铺不大,五六张桌子就填满了整个店铺。装潢是充斥着甜蜜气息的少女粉与米白,和夏天停在街边的冰激凌车一样的配色。坐在店铺靠窗的位置,却依旧感觉那柜台里填写账表的女孩和自己只有一掌之隔。
我能看出,猫在这家店工作的时间似乎并不是特别长。比起那几位迎客话术练的炉火纯青,深得顾客喜爱的前辈,猫的工作模式显然还是青涩的,没有完全地融入店铺的模式中。明明在用他们的语言交流,猫却说得磕磕绊绊。倒是我这带着外国口音的语言,听起来更像是本土的居客了。
她说话时,双手用力捏在在一起,死死贴在自己的裙子上。
“因为您……您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请让我——让猫为您介绍本店的特色……”
比起前辈们甜美的礼仪笑容,猫笑起来的时候很紧张很僵硬,嘴张得很大,像是要向着我的脸一口啃下去。
似乎是和这店铺被面具化的店员们不同,尚未融进店内的猫更多的是在“扮演”自己,而非顾客所喜爱的店员模样。她也不像她的前辈们那样安静地、沉默地坐在柜台后面。而是在店内游走着,尽可能和每一位顾客聊起话题。
“如果要猫去滑雪,猫一定不像那些人一样从那么高的地方开始……摔一跤可太讨厌了……”
似乎聊到了她感兴趣的话题,猫的语速开始逐渐加快。加速到了我听不懂的程度。
当然,我也试图在那里找到更多的话题。作为异乡人,我的国家是我最能和她们聊起的。
猫说,她从未来过中国。自她那里向西,那个辽阔的国家,就仅仅是国际新闻上的听闻。
来店里的中国人不少。和我一个年纪的年轻人,都希望猫来中国玩。猫告诉我,当他们问她有没有海外旅行的想法时,她总是不好意思地避开这个话题,抓着她的看板走到楼下去。
“猫不会说中文。”猫说道。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有些难堪。
“如果你的英语好,也可以去欧洲呢。”
我听到店里的几个女孩插话进来,她们叽叽喳喳地笑着,像筑巢的春燕那样叫闹着。猫像是离群的燕听到了同伴的呼唤,猫着腰笑着,一瞬间将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猫也一直想去欧洲,可是没有那么多的钱啊。”
猫这样和我说着。似乎是聊到了她不感兴趣的话题,我看到猫端着托盘走到别的桌子旁边去了。
……
猫把我点的餐送上了桌,在我享用之前,猫按照我的要求,用番茄酱在上面画了匹马。
“请给猫一点时间。猫小时候学过画画,虽然现在画的不是特别好……”
猫的声音很淡,像是在碎碎念一样,埋着头用番茄酱在盘子上涂抹着:
“马不是很好画……这里需要画头、马鬃……这里是身子、腿……盘子太小了,有些画不下;这里要画屁股、尾巴……”
当放下那番茄酱桶的一瞬间,她却不愿意再看那盘子里的画,把头抬了起来:
“希望您喜欢。”
“我喜欢,很帅。”
我这样回复着她,只是记得有老师告诉过我,这里的店员需要来自顾客的认可。
猫像是触电一般,向后猛退一步,用力挥着双手,脸上闪过一丝难易察觉的惊愕。
那一刹,我见到了完全没有扮演任何人的猫。
有人告诉我,猫所处的国度,是一个压抑的、没有任何同情心的灰色地带;他们说,在这里,可爱与童真被当成资本家吸引顾客的商品。猫出生在这篇灰色的土地上,自然也和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一样,是被约束、批评、隐藏喂养成人的。
面对一个不带任何敬语修饰的称赞,就像面对一瓶诱惑的,又危险之极的毒药。
习惯了浮于表面的猫,自然是难以应对这自然的称赞的。在不经意间的称赞下,我看到了猫最真实的模样,那是对一个陌生男性的警戒,是一个女孩用“危险”二字为自己画下的安全红线。却也是我难能寻见的,这个国度上少见的真情实感。是一个女孩未经任何修饰流露而出的神采。
猫的真实是罕见的。下一刹,她又带上了前辈们招待客人用的面具:
“如果您希望夸猫的话,请您像猫这样比个心。”
她双手比作爱心,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
在我用餐的时候,我留意到猫似乎想和我说些什么。
可是每当我停止用餐,看向她的时候,猫又急急忙忙地把头别过去了。尽可能地打着圆场:
“很好吃的饭,一定要吃光啊。”
为了不让她总是在我这里遇到冷场,我希望能和她再找点话题。当我找到一个可以留住猫的话题时,我毫不犹豫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请问,是怎样把它做得如此甜、如此好吃的?”
我看到猫又愣住了。片刻,她像是逃也似地给我一个答复:
“猫也不清楚呢……!如果您问做饭的师傅他可能会教您……问猫,猫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猫的反应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猜,是自己话多了,扰了猫本想有的安静空间;又或许是自己不善言谈,难以调开猫虚掩着的话匣子。
可等下猫又扯着嗓子回来了,不知道是否是为了让我明白,她刻意放缓了语速,抬高了调门:
“鸡蛋要半熟……玉米、洋葱、猪肉……和大米饭搅在一起……记得要放白糖浆。”
后面的我听不大懂了。只记得猫很认真地比划着做法,像是那面粉红色的墙后面做饭的大师傅一样。比任何一个店内工作的女孩都卖力气。认真、严肃地和我说着这料理的烹饪手法。
“在她卸下自己这身工作的行头,回到自己的家中,会将端在不知多少客人面前的甜食呈上自己的餐桌吗?”望着她激动瞪圆的双眼,我很难不这样猜想。
临走的时候,我留了猫的一张照片。不知为何,我看到猫笑得很开心,自己却有些拘束和紧张了。拍照下来,自己的表情都是糊掉的。我本想多留一些和猫的照片,却因为自己一时紧张听不懂猫所说的语言,把合影的机会丢掉了。结账的间隙,我看到猫抓起了自己的看板,披上了外套:
“我出去了。”
她急匆匆地说了一句,顾不上同伴回应与否。消失在了店门外。
猫走了,剩下的店员还在以甜美的微笑招呼着我。可一首我所爱的歌曲被她们播放,我因激动而喋喋不休的向她们叙述着那首歌的一切,它的歌手,它的旋律,那些女孩又收起笑容,立在我的身边默不做声了。
不知为何,我心中像是被一面墙隔成了两个世界。已经离开的猫站在墙的一端,我则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奋力地向着墙另一端——她前辈们的世界爬去。
如果是猫听到了刚才的我所说的一切,她又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呢。
我离开了,那个疑问直到今天还没有被解答。
走在被夜幕彻底笼罩的大街上。猫的身影已经被隐在人群之中了。我想去找到她,和她去说一声“感谢招待”,可我走到和猫偶遇的店门,门口迎客的女孩早就换了人。看板上画着的,也不再是猫用粉白二色勾画的店铺涂鸦了。
我有些遗憾,恐怕再也不会见到猫了。
挤过越见拥挤的人群,我来到了车站前。车站前街的迎客的女孩排成了长龙,向每一位游客递过去自己的邀请函:
“远方的客人,要不要来店里坐一坐呢?”
不知为何,我不再认为那些身着可爱服饰,留着双马尾的女孩是一个个较小惹怜的年轻生命,我似乎路过了一面橱窗,橱窗内是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一瞬间,我不再希望在这排成队的迎客人群中看到猫的身影。
……
我绕着那条街走了两遍,没有看到猫。
我长叹了一口气,为之遗憾。
遗憾的是,我可能再也不会和猫见面。
我也长吁了一口气,为之幸运。
幸运的是,我再也没有和猫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