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禾二十三岁,身子骨再拔也拔不出几寸,总算长到头了。田里的禾,一冬一春过了,总还有新的一茬冒尖儿发芽,更何况人呢。何禾就这样,预备着做那新鲜的肥。
他的确是个称不上老的年轻男人,如果他不跳舞的话。没错,他是一个舞者,但绝对不是舞蹈家。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可大可小,小到只有几字有异,大到,大到何禾下辈子也逾不过这界。他曾于台下观过那舞蹈家的表演,确然灵动,但同他又有半分关系呢?他能做的,不过是继续等待,等待做新肥的那一刻罢了。
眼瞅着九月中了,雾都都入了秋,成日里雨雾涟涟,湿气入骨,越发叫人生厌生愁。何禾却不知是哪儿来的好兴致,一个人光了脚坐在台边上,竟晃起腿来。后来许是自己也觉得过于稚气,便不再蓄力,让双腿自然垂下,又顺势躺在了台上。他此刻放松到柔软,仿佛一块冰溶了开来,所有的困惑都透彻,所有的畏惧都消散。他只是一块将溶的冰,不是什么田里的禾,更不是什么年轻又垂暮的舞者。
片刻后他便回神了,或者说是肉体回神了。久未打扫的舞台满是灰尘,又夹杂着九月的湿冷。他的鼻腔回了神,他的腹背回了神。冷啊,它们呐喊。而何禾只是不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禾一同生长却有的饱满有的干瘪?为什么骨骼会不断发育又变得那般脆弱?为什么灵魂越来越柔软,身体却越来越僵硬?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觉得他傻,连痴这个字都配不上,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说不透的大人罢了。
何禾慢慢爬起来,他听到骨节错动的声响。咯吱,咯吱,它们叫嚣。而他却连拉伸都未做,单深吸了一口气,就踮起他裸露的脚,旋转了起来。他是没有灯光,没有伴奏,没有舞伴,没有观众,甚至没有舞鞋的舞者。他是注定失去吉赛尔的阿尔伯特。
他作势托举,而后又自顾自地跳跃。他的舞步毫无章法,每个动作又分外用力,全无美感,只让人心怔。他多次将将倒下,又生生立起。这矛盾又凌乱的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住。他积攒了最后一点力气,深深鞠了一躬。
结束了。
日后怎样谋生,都与舞无关了。
他是跳不好舞的舞者,甘做新肥的旧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