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智族GQ》
1
胡歌靠在窗口抽烟,一根又一根。窗户敞开着,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日渐葱茏,他的眼神偶尔望向那里。
这是一场被分成很多次完成的采访,他说话时常语速很慢,声音也一度很轻,甚至让人需要屏息倾听。这间房子白色的窗台上,放着一盒双爆珠薄荷凉烟和一盒日本烟,烟盒向上的一面用大号字体印着“Somking kills”。胡歌点烟的动作里是全然的轻柔和放松。
这是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日,胡歌很早就起来了。
其实这天的工作相较他的其他日程可算轻松。这次早起终于不是因为工作,他要在杂志拍摄前先带妈妈去看个中医。
这是非常和煦的一天。
上海的早晨,阳光已经有了春天的样子。手机APP上显示的最高气温是20°C——听说第二天就会气温骤降,但现在,这座城市有了2月以来最温暖的一个周日。在这样的一天里,胡歌的第一个行程将赶在中午之前完成。
太阳快要升到半空的时候,人们已经能够真正感受到南方的明媚。复兴中路那片老房子里,下午那场拍摄的前期准备正在进行。过去这里是老上海的主干道,100多年前,法租界向西扩展的时候填没了南长滨,兴建起重庆南路到瑞金二路之间的一段,那时它的名字还是“法华”。向西延伸几次之后,现在的复兴中路东起西藏南路西至淮海中路,横跨黄埔和徐汇两区。这里沿途都是住宅区,可以从花园洋房一路走到石库门里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是这条老街的风骨。
这是海派的上海。
正午到来之前,有人陆续走进海派上海的某栋老房子里去。街上的温暖和煦在楼道里就变成阴凉。踩着花砖地面辗转上楼,这里到处是木的、石的、华丽和老旧的阴凉。
拍摄的筹备在一所同样华丽但已混进现代气质的公寓里进行。这里,古旧的中国瓷器和西方的石膏像、当代摄影并置;线条、色块和繁复细腻的巴洛克共处一室;水晶吊灯和包豪斯融合得当。屋里数量最多的三类东西依次是白的和黑的雕像、华美的镜子和各式吊灯——这所房子美得动人。
起初这美是一种微妙的静,后来人声逐渐鼎沸起来:编辑们谈论着场景和服装,助理们不停地熨烫,视频团队就成立了、试装的模特就位了、为几十人准备的午餐就位了。屋里还是阴凉。
胡歌进来的时候也和那些陆续抵达的人们一样,并没在原本喧嚣中引发更大的响动——楼道里甚至没有传出太多的吱嘎声。他和一路经过的人亲切地彼此招呼,又立即被人接引,去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
“我的工作生活、生活工作都交织在一块儿了。”他说。
因为没时间,现在的胡歌需要把人约到工作现场,在自己完成妆发的同时见朋友。而与此相隔一条过道的房间里就是正在轮流吃工作餐的拍摄团队。
胡歌把眼下的状态称为“收尾工作”——目前为止他今年没接任何戏,正在逐步完成之前的工作。他想在2016年里休息一下,过一段自己的生活。在这样受追捧、被簇拥的事业阶段里选择休息一定很难吧?他说其实也不难,原话是:“因为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的。下定了决心,只要舍得放下还是可以的。”
“大家觉得好像我现在到了一个所谓的高峰,我自己认为如果想再往上走的话不能不停地再接戏了。演员是需要沉淀和吸收的,演戏一直是在往外释放。”所以他想停一停,而不是歇一歇。胡歌把这两个概念分得挺清楚:现在的他不是累了想休息,而是希望自己的创作状态能够稍微地停滞。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拍戏、一直在剧组生活,回到现实,他的生活已经一团糟,“非常糟糕,非常乱”。他计划着赶在4月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梳理自己的生活:
“看书、读报、种草、种花、跑步、运动、健身、吃饭。”
2
这个下午,第一组照片在胡歌的房间里完成。那时天光还很好,摄影师从房间里拍摄坐在阳台围栏上的他,楼下是个老旧的花园,草木已有绿意。还有一组照片在摆着绿丝绒沙发和玻璃吊灯的客厅里完成。摄影师拉严窗帘,把已经不再明媚的阳光隔绝在室外。胡歌倒在沙发上,摆了一个让自己惬意的姿势。
这时,对门存放服装和道具的房间里聚集着时装编辑、视频编辑、品牌公关、助理们,一只猫的主人和几位裁缝。人们像从屋里泼洒而出的豆子,疏密有序地排列着,并在靠近房门的地方形成一道小小的矩阵。
一些人挨挨挤挤地站到了过道里。
每个人都齐刷刷地往客厅的方向望去,多数人举起了手机,想以此从这个下午中截取到某些片段。
另一个场景是他蹲在另一间卧室的地板上拍一段和猫在一起的视频。四周围满了人。摄像师的镜头之外,每个人都打开了手机对准了他。如果此时从同一方向截取摄像,会得到一个出现在画面里的胡歌,以及无数个出现在画面镜头里的胡歌。
后来不得不清了场。但这一切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关系,胡歌始终专心致志地蹲着,专心致志地用罐头逗那只名叫西瓜的胖猫。
2015年,《伪装者》、《琅琊榜》和《大好时光》相继播出,三部作品让他在大众视野中掀起一阵持久的狂潮。在这个鲜肉崛起的时代里以而立的年纪再度爆红。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用在他身上的称呼中多了“屏霸”、“宗主”。
在这个属于互联网的时代里,胡歌接受被追捧和被谈论、受爱戴或是被置于任何话题榜首位的人生际遇。当然,也承受了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一切的对待。
2016新年伊始的时候,他发了一条微博,“希望各位能给我留点空间,让我除了拍戏也能够回归正常和简单的生活”。我们问他,之后的状况有所改善吗?胡歌答:“没有,我说的是废话。”
他目前的最大困扰是感觉自己“被撕裂了”:“大家看到的我和生活中的我其实是有距离的,而我又一直在努力地成为大家想象中的那个我。但是前提是我得有自己的生活,我得把我自己这团乱麻理顺。”
可为什么一定要成为大家认为的那个人呢,让别人接受实际的自己不好吗?
胡歌说他已经尽量呈现出真实的自己了,可问题在于别人总把他想象得特别好。让他总有种“在别人眼里我好像是无所不能的”感觉。其实他的自我认知是:“工作上的确是比较认真的,但是面对自己的事就真的比较钝。”
这个自我认知从几年前有人说他生活不能自理开始,又由此折射出了很多方面。“反正跟我生活有关的都挺乱糟糟的,”他连用了一团乱麻、没有头绪和支离破碎三个词来描述自己的生活现状,“就像拼图一样,我现在要把这个拼图去完成。”
他需要去经营生活。可事实上,他现在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戏剧人物的世界里了。
胡歌生怕变成自己讨厌的人。精神特别空虚和做事失去意义都让他感到害怕:“你说你站上去演戏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而演了,为了挣钱吗?好像挣的钱也没时间花了。在艺术上再怎么样呢?我底气不足了。”这两年输出得太多,他有点儿被掏空的感觉。
胡歌甚至承认现在这个别人眼中的高峰对自己来说不值一提——毕竟是梅长苏成就了胡歌,不是胡歌成就了这部戏:“现在找我的人很多,大家的名利都很多,但这不是终极的东西,都是过程。”他的自我认同感不来自于这些。
“你说红了又怎么样?其实我以前也经历过。我觉得这个就是重复,不能让我真正获得自我认同或者成就感。”
3
十年前,李逍遥的角色给胡歌带来了第一次事业巅峰期,和如今相似的万众瞩目以及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当初的年轻人是怎么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光环下醒来的呢?“出车祸吧。”胡歌说。
他承认那时的局面有点儿失控。荣誉、鲜花、掌声都是还没经历过的东西。十年前的自己还没办法掌控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公司的人、身边的前辈会告诉我,但我没有判断。现在我可以说想不接工作了,想停一停这样的话,但是那个时候没有。”其实心里也有过那种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呢,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个位置?是不是应该缓一缓?”但这样的声音刚出来就被灭了。
好吧,那就埋头苦干。
突然,那场意外就来了。出事之后胡歌一度的感觉甚至是“终于可以缓一缓了”。身边人的善意和24岁年轻人的可能性让他没怎么低落,因为“做不了演员了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但是烦躁。
“所有的人都跟你说你能够回去拍戏,你还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我相信。可是每天面对镜子的时候你就发现不是的。这么可能呢?一个月之后再看有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再过一个月还是那样。”
这让他感到烦躁,甚至觉得有人直接告诉他“不能干演员了”才是解脱。
许多年以后,胡歌身上不可忽略的时间节点仍然包括李逍遥和那场车祸。当然,现在还有梅长苏。这些事注定了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还是会被不断提起。在几乎所有人的眼里,它们都被当作他人生际遇中的两度巅峰和一个低谷来看。
“到现在为止你最低落的时期是什么时候?”我们问胡歌。
他的回答是一个反问。胡歌说:“我如果说是现在,你信吗?”
别人眼里的他和现实生活里的他有距离,这让胡歌觉得扭曲。看上去很美,自己也觉得挺好,可就是低落。他这样描述这段低落期里最糟糕的一个念头:“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想,现在睡着了明天就醒不过来了会怎么样?然后觉得不怎么样。”
站在南方2月的房间里,胡歌声称世界对自己最大的一个误会就是觉得他很幸福、很成功。
“其实?其实我的生活一团糟。百废待兴。”
4
胡歌上次不工作的状态还是2012年下半年的事。
那段时间,不接戏是因为妈妈的身体不好,他一直留在家里照顾她。后来妈妈的病情转好,胡歌去演了将近一年的话剧。
《如梦之梦》和《永远的尹雪艳》之后,“古装魔幻偶像”胡歌终于让圈内人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接下来,从2013年底接拍《生活启示录》开始,他就一直在剧组里。
去年7月,《琅琊榜》没播的时候他转发过一条电视剧的推广内容,微博上写着“逍遥之后,梅郎可待”。“说实话我还是忐忑了。因为能够确定的是这是一部品质非常有保证的戏,但是我不能确定的是市场的反响怎么样,收视率怎么样。”
市场是不太可预测的,他心里很清楚这点。但是这部让他满怀期待的剧终于超越了期待。现在回想起来,从《琅琊榜》筹拍到收到反馈的整个过程里,胡歌最愿意和别人分享的一段经历是梅长苏跟飞流说起人心会越变越硬的那场戏。
胡歌说自己是一个不太听话的演员,拍戏的时候他和导演在现场有过探讨,然后有所改动,后来播的时候效果挺好。当最终呈现的东西里有他的表达又得到认可,自我认同也就随之而来了。
巨量的认可给他带来的不仅是自我认同。
2015年的下半年他还一直在《猎场》的剧组里,但今年年初起,其他工作已经接踵而至。胡歌这样描述自己这几年来在剧组之外的生活:回家没有家的感觉,房间里堆满工作结束之后随手乱放的东西。这让他觉得对真正的自己陌生,继而演变成每次进组都是对生活的逃避。“我觉得我现在是在扮演另外一个人。进了剧组处于一种暂时麻痹的状态,可一旦戏拍完了就要重新面对一团糟。”
“那种感觉还是非常不好的,会让一个演员没有根基。演员的根基是什么?要从生活当中取得。”胡歌说。
5
胡歌上一次感到紧张实在今年春晚上台之前。在泉州那个户外舞台下候场的时候,他一直发抖说今天怎么这么冷,“我后背都凉了”。周围的人都说不冷。后来发现是因为他出了太多的汗,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
上了春晚,身边的人都特别兴奋。他从舞台上下来只觉得这“算一朵小红花吧”。那大红花呢?他说:“大红花还没有,真正的奖是自己颁给自己的,是人自己对自己的认可。”
自己的满足和认可也不难,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拍《四十九日·祭》的时候。在剧组里很多时候一整天都没他的戏,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权利的游戏》——窗帘一拉也不知道白天黑夜,困了就睡,醒了再看,有人定时来送饭。胡歌挺享受那种生活,而且越回想越觉得那段时间过得奢侈。
现在提起来理想生活之类的话题,胡歌只说最不切实际的:“我就是想当一辈子学生,去世界各地游学。对哪里感兴趣就去当地学校读几年书学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完了下一站再选另外一个地方。”那些实际的反而让他不敢想了。
“是想要挣脱明星身份吗?还是挣脱目前的生活方式?”我们把这样的问题抛给胡歌,他说:“其实挣脱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怎么挣脱都脱不了。我就尽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吧。”
他很清楚的是,想接近自己渴望的生活第一件要完成的事就是放下:要经得住诱惑,开始了以后要耐得住寂寞——因为这条路上必定孤独。
然后谈论孤独。
“众人中的孤独还不是真正的孤独。那个有自己跟自己做伴,你认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内心有声音支撑着你。这不是真正的孤独。真正的孤独是你的内心开始分裂了,连你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时候。”他甚至做好了面对这种孤独的准备。面对自己对自己的怀疑。
那天拍摄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家相互道别,纷纷走出这所相处了一个下午的房子。这时街道上的温度已经让人对第二天的寒潮有所领略。
胡歌当晚还有一件一定要去完成的事,那就是去健身。其实这件事他从没长久地坚持过,“但每次都疯狂地练完,特别饿的时候我会很感动。是被自己感动了,你知道吗?”计划中的休息到来之前,他决定先去寻找这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