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常听亲友们说某某人在下窑的话语。下窑,指的是下煤窑。在新密方言中,就是煤矿下工作,挖煤的意思。在煤炭大规模开采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煤炭是新密的四大资源(煤炭、建材、造纸、耐火材料)产业之一。煤炭贸易也是新密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郑煤集团的十几个子企业煤矿,就分散在新密的多个乡镇内。平陌镇的大平煤矿,来集镇的裴沟煤矿,岳村镇的芦沟煤矿……大约从1958年开始,新密就进行大规模煤炭开采,时至今日已经接近70年。
国有企业硬件以工业技术为核心,煤矿建设注重技术安全、产量、社会效益、开采率等综合因素。
在煤矿上工作的三舅,常给我讲许多有关煤矿的趣事:工人下井工作,有专用的吊车垂直进入井下,到达400米左右的位置。矿工再换乘地下巷道水平方向的运行的电力小拖斗车,让工人到达各个工作面……井下设计和布局类似于城市的大街小巷的布局,内部非常宽敞,交通供电信号,通风、用餐、医疗、休息场所一应俱全。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那里是一个地下的小城市,只不过那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别,永远是灯火辉煌。
由于矿产开发,煤炭开采,有三大危害:瓦斯、透水、塌方。这些危害时刻存在并伴随整个煤矿开发历程。它们又随时发生,极具破坏性,甚至是至命。我的儿童时期,在老家生活的岁月里,会不时的听说,某某矿又发生矿难了……
所以,煤矿经营者和管理者,日常会严格管理各个方面。毕竟,安全生产是任何企业的第一要务。客观上看,因为煤层的厚度从零点几米到四五十米厚度,分布不均匀,环境又极其复杂,这就对开采技术提出了极大的挑战。
听三舅也说,在主巷道上使用钢制液压千斤顶支撑顶板,这种煤矿设备有大小不一的规格。隔几米安装一根,千斤顶支撑着巷道上层三四百米的岩石厚度,这样深度的岩层产生的压力,科学上来讲,是一个天文数字。
生活在煤矿遍布的地区,从小便对对煤矿文化和专业知识就不陌生。甚至知道煤矿的一些专业术语,铃声信号语:
电铃响一下,卷扬机就上行。
电铃响二下,卷扬机就下行。
电铃响三下,井下要竹稍!
简称“一高二垫三稍……”。这是一段很长,又朗朗上口的口诀,形成独特的煤炭文化。这口诀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谁编制的?不知道。这些信息从懂煤矿的行家——“老师儿”们的口中在人群中传播(方言,新密本土的煤矿工程技术人员,有一定学问或学历,在煤矿生产方面,经验丰富,工资待遇较高)。于是,许多内容,就按约定的习俗来执行。
小煤矿也叫小煤窑,私人开采为主,当然政府会办理一些开采许可证件。相比国有煤矿企业的实力和技术条件,小煤矿的硬件就差多了;只是在平地上,立一个8米高左右的钢管制的井架,人工向下开挖一个直井,井壁呈正方形,边长2.8米左右,边开挖,然后用硬木料支撑四周的岩土,印象中是一个2.8米左右的正方形,垂直开挖到煤层底部,之后沿着煤层底部水平开挖一个巷道,一直挖到和百十米外的另一个矿井筒的底部互通。像及了现在的二个地铁车站之间的开掘。这一段主巷道开通后,再沿主巷道均匀垂直开挖小巷道。打个比方说就像在地下煤层中,开挖出许多“丰”字形,“田”字形的地下“街道”。这种工程往往边开拓,边规划,边施工。施工方式主要以炸药爆破为主,炸碎的煤块和石块,再由人工装入两轮小斗车,人工运输到井口下方的铁制大圆煤斗中,由卷扬机再慢悠悠的把煤斗拉到地面,人力拉煤斗落在井架旁边的轨道车上,二位井口工人合力推行一段轨道,倾倒在煤山水平向前方,一桶煤就自然落下,堆积成山。下方前来买煤的卡车,静静等待“三零型号”铲车装车……
开卷扬机的人,多是附近村里的中年妇女,在进行专业技术培训后,上岗,相对而言也是个技术活,想一想,一个井架一根钉钢丝绳,吊着几吨重的煤出井,吊着十个八个人下井,是相当的危险的,责任极大,容不得一点儿闪失。
我在青少年时期,父亲和同好就开过这样的一个小煤矿。放假时,我就会在煤矿上帮忙,管理仓库,用大型充电机给三四十个铅酸矿灯充电,修补小矿车的内胎,有时也负责电料采购统计等事务。这工作,算是让我体验到学化学确有实用之处。也能丰富一下人生经历,体验一下真实的基层社会生活。矿工来自不同的地区,使我接触到多种地区的方言与文化。这些工友为了家人生活,就来新密的小煤矿打工,下窑赚钱养家,供孩子们读书上学……另一个原因是:下井挖煤,虽苦虽累,比平地进工厂打工的工资高些。煤矿上是十天左右,就发一次工资,来钱快些。干得越多,工资更多。
我在仓库值班时,常和工友聊天,了解他们的家乡风俗和趣事,也关注他们的家庭里孩子们上学情况,有时候也会帮他们写写家书,骑着摩托车,帮他们把信件投递出去……冬夜里,在生产不太忙碌的时段,我就坐在仓库里,守着一个师傅们用钢板焊制的方形煤炉,里面彻夜燃烧着红彤彤的火苗取暖。更多的时候,就静静的伏在办公桌上写文章,用文字记录年轻时代的许多思想与情感。一写竟写了几本。如今,书柜中依然收藏着几本表面染有煤炭浅黑色的笔记本,淡淡的灰黑色封面下,承载我一段年轻时代的生活痕迹。
煤矿上请的电工姓杨,人也很好,我叫他杨哥。有一天,得知杨哥要下井接一段电缆。我就偷偷的和他约好,一起下井,我帮你干活吧?其实,我根本的原因是:心中好奇!学化学专业,却对煤炭的研究不透彻,不全面,是一种遗憾!为了了却这个心愿!我一直寻找一次机会,下一回煤窑!当时还对杨哥说,这事,千万不能我爸知道呀!!他说行!我高兴坏了,换上了暂新的工作衣,戴上了安全帽,腰上别了个七八斤的矿灯,帽子前端扣着矿灯,准备就序,我们就乘坐着用白腊条编制的吊篮,带着电料,在绞车的缓缓转动控制下,向井下运行……因为吊篮上只有一根钢丝绳,吊篮极不稳定,会不时的碰撞在四周的木材支架上,这完全是自由运动!真是刺激!心跳加快!当磕磕碰碰的吊篮“咚”的一下,就到井底了,心中也踏实了!回过神,立马获得十分的安全感。
我第一次下到百米深的矿井底部,感觉很暖和,这是来自大地内部的能量的热辐射。工人们忙碌,呼喊着各种工作口令,电铃声也不绝于耳,更显热闹。头上的灯光照向主巷道的前方,依稀可见前方淡淡的煤粉被光照射产生反射的一根光柱。前方巷道上方不确定的位置上,装有许多防爆灯,发出幽幽的黄光。前行一段,耳朵中便听到工人师傅用工具装块发出的碰撞声。工友们干的热火朝天,大汗淋漓。我好奇的看他一眼,他们往往会对我真心的一笑。马上就露出一口白牙和白白的眼珠,其他地方全是黑的。也许我身上也黑,脸可能也黑。在井下狭小的空间内,都是男人,虽然有老少之分,却都是一个模样啦!在井下的区域里,大家没有区别,反而容易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为了安全管理,每一班配有一位专职安全员,会背着一部瓦斯监测仪,随时关注空气中的瓦斯浓度,防止瓦斯超标,以免发生危险。我和杨哥先问过安全员,我们铺电缆的位置,瓦斯的数据,确认安全以后就开始施工了。
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为了形成主巷道空气的强烈对流,井口会安装一个风机,连接伸到井下,输送新鲜的空气,地面送来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几丝凉意,气味很新鲜。
完成工作后,我便四处溜达。开始仔细观察,好奇心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见巷道两侧是直立着的木柱,支撑着天板。工作面的煤层是乌黑乌黑的,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金属质感的色泽。这些煤其实是整体存在的。硬度也非常大,一般需要打孔装炸药,进行爆破处理后,才能一片一片的破碎开来。这些煤块,只要到达地面,就可转变成财富,服务社会。
井壁上会有水的渗透,从上方的岩土中渗到采煤的巷道中,流到最低处,技术上,便在此就开挖一个坑,设置一个水箱。水箱满之后,打开水泵进行排水。如果水量太大,那水泵将24小时向外排水……把水排到地面上来。当然这种开采方式,排水工作,会持续煤矿的整个生命历程。
同时,施工时若把含水的断层打开,大量地下水就从地下涌出,排水量更大。其实一定程度来讲,开一个煤矿也就相当于是打了一个水井。
我也明白,这种开采方式导致新密市境内,尤其是煤矿附近几里,几公里大范围区域的地下水,水位下降,造成现在机井越打越深,浅层的井水已经很难找到了,这就是资源开采和环境破坏的矛盾关系。
在井下,还有一种情景令人惊叹。上百米,几百米的巷道中,有一种生物竟然存活,我暂且叫它叫“井鼠”!煤矿师傅们却给起个好听的名字“斑叉”!这是一种小型的鼠类,我见过一只:个头小,三四厘米的体长,在井下却活得十分自在,一点也不怕人,师傅们在井下把它们视为宝贝和圣灵,甚至是庇护神!
我后来才明白,这种老鼠极有可能是生长在产竹子的地区,随着竹稍贸易买卖,来到新密,运到矿井,最后被运到井下。这里虽不见阳光,但有空气,更不缺吃的。因为矿井下有树皮,有水,也有矿工们随身携带的食物……有了这些,这个种群就能在井下存活。
在井下,有一个禁忌:不杀生。所有的矿工见老鼠不打,不踩。任其在巷道中跑来跑去,来来回回的忙碌!井鼠存在,说明空间环境很安全!因为鼠类的感知力强,它们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听觉系统、嗅觉系统、探测能力等方面,比人类要灵敏的多。井鼠在,说明安全,老鼠不在,说明环境有问题。于是井下空间,某些方面与关系,可能发生变化:人和动物和谐存在,平等相处。
我也在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地下狭小的空间内,长期工作,人们的精神上是一种单调乏味的!呆的时间长了,就会不舒适。若猛然的看到眼前有一只小老鼠的种种运动和各种各样的神态,一定会给矿工师傅带来一种视觉的享受,和心灵的愉悦!我也终于明白,小时候爱看的动画片——《唐老鸭和米老鼠》里面的故事情节,也许是真实存在的。动画片的作者就是在地下室里观察老鼠才创作出的作品!这部经典的动画片,最终风靡全球。
想想也可笑:地上有老鼠,人人都厌恶;井下有老鼠,人人都保护。这真小动物遇到天地之别的待遇。这也是一种人类回归原始生活后,偶遇的初级信仰了。
我大约在井下呆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便和杨哥,晃晃悠悠的出了煤窑,到达地面。
终于明白,这叫,下窑。
终于实现,梦想,下窑。
后来,下窑这件事,真的没有人告诉父母。我知道,这种多少有点危险性的活动,父母一定是极力反对。
这件事,我只能写在日记里,形成我的一种人生的奇遇!
现在,小煤窑早已成为历史,矿难也少了许多,时代终于变化,家乡也在2021年,告别最后一口小煤窑。
我的心,已经走的很远……
当年挖出来的煤也许早已放出热量,产生了电能和万家温暖。那些燃煤时放出的二氧化碳也许早已被植物吸收,转化为有机物和氧气。那些没挖出的煤就让它永远的在地下安眠!
凡事,不可过度。
现在老家附近的矿井已经全部填埋,地面上几乎恢复了平整,多年的雨水冲刷和地质的变动。已经抹去了煤矿开采时期的所有痕迹。我再回老家观察土地,仍然是黄土原色。大自然早己完成环境修复。多年以来,只要春天一到,我就会回老家种一些树。这些树早已苍翠盎然,成为故乡绿色的一部分。多年来,故乡新密的绿化效果明显,早已成为全国绿化率最高的县级市之一。
结束语:
写一篇文章《下窑》,
向过往的岁月致敬!
向所遇的工友致敬!
向生养的故乡致敬!
浩君
2022年11月16日夜书。
2023年11月22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