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丹尼尔一改平时的随意凑合,请雅婷去了一间档次较高的餐厅,两个人正儿巴经地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期间,丹尼尔问:“你喜欢我叫你什么?小严?雅婷?或者其它的什么?”
“随便啊!你喜欢叫什么叫什么!”
“你妈妈叫你什么?”丹尼尔有一点咳嗽。
“婷婷!”
“婷——婷——”丹尼尔吃力地学着,一下子把雅婷逗笑了,还不停地重复了好多遍,接着问:“‘婷’在中文里是拟声词吗?”
“不是,它有含义的,形容人或花木美好!一般用叠字!”雅婷解释着。
“‘严’是严肃的、正经的意思,那把‘严’和‘婷’结合起来,好像真是个很聪明的点子,‘正经人的美好’!”丹尼尔认真地说。这个说法是雅婷头一回听说,被逗得直乐。
“那‘雅’是什么意思?”丹尼尔喝了一口酒接着问。
“‘雅’在古时候用来表达‘正’的意思,‘正’一般用来表示‘正确的’。”雅婷解释。
丹尼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过了许久,开口说:“一般人只有两重人格,但你有三重!”
“何出此言?”雅婷对他思维的如此跳跃感到有一点吃惊。
“你可以是严肃的,也许是小严肃,但确确实实是严肃而认真的,然后你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氧气吸入你的肺中,然后慢慢的呼吸,变得非常坚定而热情。我非常喜欢这个部分的你。”丹尼尔边说边做着动作,雅婷不眨眼地听他继续讲。
“同时,你又是一个非常懂得把握尺度的人,就是‘雅’这个部分。你的每一个举动都是经过仔细思考后做出的。过度的考虑,然后对一个局面做出你认为正确的响应。对每一个结果都很在意。这部分的你常常让我感到紧张,不过幸好她还比较容易相处。”丹尼尔还没讲完,停下来又咳嗽,这回咳得有一点久。
“我们一会去买点药吧!”雅婷插嘴道。
“没事!然后,你又是一个美好的人,‘婷’这个部分让你笑,同时让你脆弱。但‘婷’总是会被‘严’和‘雅’控制着,被锁在好几道门的后面。我在飞机上收到那封动人的长信肯定是‘婷’写的,但只怕‘严’和‘雅’并不同意。”丹尼尔停下来看着并没有完全明白的雅婷,笑了:“不要紧张,我只是在玩一个文字游戏!”
雅婷也笑了,但她感觉事情并不如丹尼尔说得那么轻松。他是哪里不满意吗?
难道他是在对她不愿意跟他住同一房耿耿于怀吗?也许在他看来,这样的举动有点矫情,甚至可笑,但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一件玩笑事。边吃着东西心里边琢磨着,但她并不正面接丹尼尔的话,而是岔开话题道:“你很有语言天赋,你会讲几种语言?”
“三种,西班牙语、法语、英语,精通程度依次排列。如果你这个老师能持之以恒的话,我可能就马上会第四种语言啦!”丹尼尔调侃道。
吃完饭走出饭店时在门口遇到一群来自德国的中学生,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不知道聊起了什么开心的话题,相互笑着闹着,但很有节制,并不影响过往的行人。那画面真的很温馨。丹尼尔定定地看了一会,和雅婷走到街上。
“他们好年轻啊!”丹尼尔走了几步,还回过头去看他们。
雅婷见此景,动情地抱住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地靠着他,抬头望着他说:“你也很年轻啊!”丹尼尔只是笑笑,雅婷继续不放弃并不熟练地背诵那篇著名的散文《Youth》。
Youth is not a time of life; it is a state of mind; it is not a matter of rosy cheeks, red lips and supple knees; it is a matter of the will, a quality of the imagination, a vigor of the emotions; it is the freshness of the deep springs of life.
…
Whether 60 or 16, there is in every human being's heart the lure of wonder, the unfailing childlike appetite of what's next and the joy of the game of living. In the center of your heart and my heart there is a wireless station: so long as it receives messages of beauty, hope, cheer, courage and power from men and from the Infinite, so long are you young.
…
晚上比白天稍微凉快一些,加上下过一点雨,空气非常地舒适,两个人依偎着慢慢地往旅馆走,雅婷很享受这个散步,似乎和他已经好合了一百年,她真希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
走到唐人街时,雅婷找到一家店,幸运地买到了治咳神药枇杷露。颜色太深了丹尼尔不敢喝,雅婷只好自己先喝了一点表示味道不错,连哄带骗地逼丹尼尔喝了剩下的。第二天醒来真的不再咳嗽,丹尼尔表示太神奇,他想要买一些带回国。
这一天的行程是去沙巴潜水,但是由于雅婷的临时加入,丹尼尔将自己的计划进行了调整。因为她没有过潜水经历,首先得让她考一个初级的潜水证,潜水是一项具有一定风险的运动,正好他之前预定的马布岛潜店里不仅能找到会中文的教练,还能找到中文教材,尽管她的英文不差,但用母语沟通肯定安全指数更高。所以他们先转机到斗湖,再坐汽车到仙本娜,然后坐轮船去马布岛。
出发前,丹尼尔坚持付雅婷潜水项目上所有的费用,还有回北京的机票费。他指出的原因有三:第一,是他邀请她来旅行的;第二,她还是个学生;第三,他在论坛上看到,中国的情侣出行一般都是男方付钱的。雅婷并没有特别坚持要付钱,因为她没有预算潜水的费用,而且听起来也并不便宜。
另外,圣诞假期马布岛的旅游业很火爆,丹尼尔预定房间的那家酒店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他刻意问雅婷要不要去附近地方给她找住处,雅婷立马反对,她不要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别处。加上丹尼尔预定的房间是标准间,她觉得可以接受,丹尼尔暗暗有点得意。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心想事成。
后来雅婷回国跟我说起这段学习潜水的经历,最多的情绪就是恐惧和惭愧,稀松的一点浪漫里都掺杂着她的自责,所以是不是一个房间这件事在考证期间并没有占据多大的重要性,因为这几天的经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丹尼尔是一个资深的潜水玩家,几乎每年冬天都会到热带来潜水,他迫切地想要远离喧嚣的人类社会,潜入海底和他心心念念的各种可爱又友好的海洋生物待在一起,感受大自然的安宁与祥和。
但他又不放心只把雅婷交给陌生的教练,根据他的经验大部分的潜水教练脾气都不太好,与其他自己在水底不得安心,还不如陪着她一起。然而他这个决定让雅婷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压力。
就像期望的那样,他们找到了一个会讲中文的教练,这让她心里有一点安心。同时,丹尼尔以一个学员的身份陪在她旁边,一直照顾她,引导她。所以,实际上,雅婷拥有两个教练。一个讲中文,一个讲英文。但事实证明,并不是教练越多就会学得越快,反而是太多的人关注更加重了她的心理压力。
雅婷有一定的游泳基础,因为我们学校的游泳馆对学生的收费非常实惠,她几乎是一有空就会去。所以,有好些基本动作她都是一次性通过的,比如摘脱二级头,面镜排水和紧急上升。
但是,她非常不善于控制中性浮力,而且总也学不会,失败了很多次,虽然每次丹尼尔都安慰她,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不一样的,不要跟别人比。但怎么也不能安抚她的沮丧情绪,她好多次都想放弃,但看着丹尼尔为她付出这么多,而且毫无怨言,她的好胜心又一次次被激发出来,考潜水证的三天里她就是在这种受挫和强行自我膨胀之间来回折腾中度过的。
第二天夜里他们坐在回廊里吹海风,空气中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这种环境里时间是一个不易被察觉的概念,雅婷把玩着丹尼尔的手,静静地待着,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感觉到尴尬,两个人坐在一起也像是一个人独处着,十分惬意的一种经历。过了一会儿,雅婷慢慢地说:“对不起哦,你的潜水计划被我给毁了!”
“嘿,不许‘严’和‘雅’把我的婷婷锁在小黑屋里!快放她出来!”作势调皮地挠她痒。丹尼尔总是有办法让雅婷一秒钟就花成一朵花,让她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两个人打闹了一会,雅婷主动钻到他怀里,轻声说:“谢谢你!”
“我想和你一起浪费这时间!好像博尔赫斯某首诗里有这样的句子。”丹尼尔温柔地说道。
“中国的诗人也有类似的诗!叫《我想和你虚度时光》。”雅婷想起了李元胜的诗。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用自己的语言并不完整地念着诗,并不祈求对方解释,仿佛都能听懂对方似的。那时候,雅婷开始相信,语言是所有交流方式中最低级的一种方式。
第三天,就快要考试了。下水前,雅婷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诉自己现在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除了她自己没人能救她,她必须学会控制好自己的中性浮力。必须明白怎么样才可以不踩到珊瑚。必须掌握在想停留的时候就停留。必须自己对自己的安全负责,不去指望任何别人。
她天生有一颗追求独立自主的心,她讨厌依赖别人。经过几次艰难的尝试,抓浮标绳时在手上划了好几道口子,但终于是拿下了初级潜水证。完成后她抱着丹尼尔哇哇大哭,丹尼尔笑着像安抚女儿一样摸着她的头。
让你像大自然一样从容度过每一天,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