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段时间,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正常的生活节奏被完全打乱了。整个人显得十分消极,没有一丝年轻人的朝气。
那时的我,被彻底打败了,被生活狠狠地踩在脚下,根本兴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我想过放弃,也大声地质问“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电影《少林足球》中有一句经典台词:“做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套用在我的身上,“做人如果没有希望,跟空壳有什么区别”,再恰当不过了。
那段黑色的时光,文学成了我最大的慰藉。我疯狂地迷恋上一首诗,每当念及,仿佛感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治愈。
这首诗叫《桃花庵歌》,是唐伯虎写的。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贱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字里行间绵延着追求自由的隐者气息,让我读完之后只想“逃”,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几年过去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成熟、改变了许多。虽然不再逃避,但这首《桃花庵歌》却沦为了与人隔绝的娑婆净土,自我安慰的精神鸦片。
直到最近,看见太爷、太太辛苦摘桃的背影,我才毅然决然地戒掉了瘾癖。
前些日,开车送太爷回家。本来是不打算停留的,太爷直夸屋后的桃子长势喜人,非要摘一些带着。我执拗不过,将车停稳后,跟在他们的身后来到河边。
从屋前到屋后,虽然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像转换了一个世界。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壁,映入眼帘的是零星栽种的树苗。由于不种田的缘故,高耸的稻草堆已经销声匿迹了。
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像打翻了调味瓶,有对过去的不舍,有对现在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期许,其中滋味,不一而足。
再往前,便见着了那棵桃树。
它的个头很小,被层层叠叠的枝叶遮住了真容。乍看上去,像我这样“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人是断然分辨不出了。
梅雨时节,桃树早已褪去了花团锦簇的繁华,洗去风尘后,更多了一份清雅与宁谧。蜿蜒的河道是水乡姑娘,体态婀娜,将长发松松挽起,傍水而生的桃树就像一枚别致的发簪,慵懒地斜插在发间。那晶莹剔透的果实,像小而巧的坠饰,闪耀着万种风情。
太爷顾不上这些,在桃树底下,仰着头四处张望,寻找成熟的桃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曾经直挺的脊梁也被岁月压弯了,却努力地挺直腰杆,想摘高处更加鲜红的桃子。他终于选定了一颗,拨开密密的树叶,用左手托住它,朝着顺时针方向轻轻地转了一圈,桃子便落在了他的手里。不一会,手上就放不下了。他只好再弯下腰,又深怕桃子滚落摔坏了,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等头快碰到地了,才慢慢地放下。
太太的个子就更矮了,她佝偻着腰,根本够不到太高的地方。她只能迈着蹒跚的脚步,向河边一点点挪动。紧挨着河边的枝条,都已经渐渐垂向水中。她略微踮起脚尖,缓缓抬直身子,向前微倾,用双手抓着桃子。摘下后,由于放手过快,枝条拖着枝叶猛地从太太的脸颊擦过,她也浑然不在意。太太的手也更小,一不小心,桃子从她的手里滑落,沿着河堤骨碌碌地掉入水中。
太爷见此情形,随手从猪圈旁抄起一根木棍,急忙要把桃子捞回来。我本来抢着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踩着阶梯,慢慢探身下去,一步步走到码头上。他不敢用棍尖戳桃子,改用棍子的前端轻轻推过来。等桃子靠岸了,他赶紧弯腰捡了起来,看见桃子的外皮没有破,就顺势扔掉了木棍,心里很轻松似的。
太太望着太爷火急火燎的模样,白了他一眼。太爷假装没有看见,特意叮嘱太太:“河水有点脏,你用自来水冲一下,找个干净的袋子,再带着。”
与太爷挥手作别后,我便开车回去了。
从鉴青村到徐家桥,有一段路比较坑洼,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桃子也随着不停地颠簸。我担心桃子撞坏了,连忙靠边停车,把袋口扎得更紧一些,也换了位置,放在了脚垫上。打量着袋子里的——不止是桃子,我的眼泪还是没绷住,很快地流下来了。在模糊的泪光中,又看见太爷、太太辛苦摘桃的背影。
重新上车,我莫名地想起《老人与海》中一句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