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的秋千

              横的秋千


    父亲醉醺醺的走进院子时,横正和老疙瘩在凉棚下荡秋千,笑声穿透棚顶,飘到院外的树梢上。凉棚北边最阴凉的地方,是细心的父亲搭的结结实实的木板床,床头一个竹筒,里面装着圆木象棋。六超坐在凉席上,将象棋一遭倒出来,再一块一块的摔进竹筒,木块撞击的声音虽沉闷却悦耳,夏日午后的知了都忘了叫,吃吃的听着笑声和象棋的合奏。

凉棚和秋千伴随着横五岁的生日诞生,每年横的生日那天,父亲都会用一截浸了红色染料的麻绳结到秋千上。横的个子越变越高,秋千跟着越变越长。

明天就是横第十个生日了,横一整天都没看见父亲。

老疙瘩上三年级,对五年级的大姐姐充满崇拜之意,只要有空,就往横家跑。此刻她正轻轻推送着秋千上的横,顺手摩挲着红艳艳的绳结,说:“你爹一准儿又去米大爷家要染料去了。”米大爷在镇上开了个纱厂,每年横的父亲都去他那里讨一些红色颜料,用来浸红麻绳。

六超抓挠着满头乱发说:“横真幸福,你爹娘就你一个孩子,天天当宝贝一样供着,我家孩子多,都没人把我当回事。”

横慢条斯理的说:“六超你不要在凉席上挠头皮,我妈说凉席缝里的虱子都是从你头上掉下来的,不过也真是奇怪,虱子从来不到我身上来。”

六超羡慕的看着横乌黑柔顺的黑发,用皮筋将一头稻草胡乱扎作一球,说:“你妈舍得给你买啤酒香波,虱子最怕香味。前几天我求娘也买一瓶,结果她给了我一笤帚疙瘩。”

横和老疙瘩笑作一团,差点抖散了秋千上的红结节。老疙瘩换牙期两颗门牙刚离家出走,边“吃吃”朝外洒风边指着六超说:“我看你的头发就是个笤帚疙瘩,都能扫咱们教室的水泥地了。”

横善解人意的说:“六超不干净可怨不得她,她爹就想要个儿子,每个闺女他都觉得是多余的,第一个闺女叫大超,二闺女叫二超,现在都八超了,她娘肚子的不知道是九超还是大宝,她爹娘一天好几趟的往娘娘庙里跑,哪有时间给六超洗头发呀?”

横的小脸肉嘟嘟、白嫩嫩的,衬的两片小肉嘴唇跟月季花瓣似的。可六超脏归脏,人却不傻,她听出花瓣里吐出的话不是个正经味儿,将手中一捧象棋子哗啦啦尽数灌进竹筒,一跃跳下木床,套上只剩半截鞋底的凉鞋,嘟着嘴要走。

老疙瘩赶忙拦住她,说:“怎么走啦?不是说好了,等会要试穿横穿小的裙子,要是你穿的合适,就送给你,你不要啦?”

六超瞄了眼横身上的粉色连衣裙,脑海里浮现出横穿着它到学校所引起的轰动,那可是横的父亲出差从上海带回来的。当横穿着讨从镇上的每一条街道招摇过市时,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艳羡的目光,其中就有六超的。

跟横一个班的六超天天跟在横屁股后面跑,上学给她背书包,放学陪她去爬山,累了给她揉揉肩,热了给她扇扇风。从来都是心甘情愿,没提过任何要求。今天横说明天生日,父亲一定会给她买新裙子,这条粉色的是去年的生日礼物,今年穿的有些紧身了。六超趁机谄媚的说:“那就送给我吧,就当是废物利用了。”横仿佛那时才发现六超穿着下摆在肚脐眼以上的T恤衫,皱了皱眉头说:“我妈说小姑娘露肚皮是最不文明的,可你太瘦了……算了,等会我玩够了,脱下来你试穿一下,要是穿的不合适,可别怪我小气。”六超喜出望外,在横家等了一晌午,憧憬着自己穿上粉色连衣裙后的荣耀。

可此刻六超的喉咙鼓着劲咽下一口唾沫,说:“我娘说,你家的秋千不会再长了。”说完,脚板一半踩着鞋底,一半踩着炙热的地面走了,老疙瘩疑惑的看横,却惊诧的看到横小老虎一般的眼神,如保护幼崽的母狗般龇牙叫到:“你妈那么爱嚼舌根,她永远也生不出男孩,你永远是没人疼没人爱的老六仔!”

六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房屋和栅栏之后,可横知道她的话一定钻进六超的耳朵了,并且弄疼了六超的心,而且不是一般的疼,横想象着六超蹲在地上抵御心口痛的样子,方才觉到自己心口的畅快,刚刚因生气涌上的潮红才褪了些颜色。

老疙瘩心无旁骛,继续推送着横的秋千,却觉得秋千好像忽然变重了、变钝了,她便闷着头加大手上的力气,这一下运足了气,再将气全部涌到手上超前推去,不料秋千捉弄人似的忽然减重,老疙瘩全身的重量扑到空气里,压到秋千上,等她踉踉跄跄勉强收住脚跟后才发现,秋千的座位上人去座空。她懵懂的四周找寻着横,却搜索到栅栏边六超急惶惶的脸和横她爸狂躁的叫喊声:“横,你给我过来!”

没听到横的应答,却见她爸两条腿拧麻花的似的晃了过来,老疙瘩第一次看见这种走路姿势,忍不住趴在秋千上咯咯的笑起来,直到两条麻花腿停到凉棚下,横的双腿却腾在半空中,她才看到横惊恐的充血的脸。

横被她爸的一双大手揪住衣领和头发悬在半空,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充盈的双眸迎向父亲充血的眼球,哀伤但倔强与父亲抗衡着。

父亲终究在短暂的抗衡中败下阵来,呼出酒精气息浓厚的叹息,将横扔到小木床上,趁势从窗下拖出一把剪刀,恶狠狠的向秋千而去。

六超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拖起床上的横,贴着墙根溜到大门口,老疙瘩也跟了出来。

其实她们就算不跑,横的父亲也无暇顾及她们,他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那把大铁剪刀上,而跟随了横十年的秋千,正在被这冰冷的大家伙肢解着。

无情的烈日炙烤着大地,横却冷的如坠冰窟,牙齿打着颤。

在酒精和热气的蒸腾下,横她爸不一会就浑身汗湿,气喘吁吁,野兽般的吼叫着:“把你妈给我找回来!”吼叫声未落,剪刀已插入干裂的泥土地,激起一坨尘烟。

六超和老疙瘩张皇的跑着,横被六超拖着一只手,麻木的跟着,直到六超紧攥着横的手臂,感觉到数九寒天的寒意。

老疙瘩惊叫着:“横,你的嘴唇都成黑色的啦!”

六超仔细一看,也慌了神:“横,你怎么了?”

横浑身彻骨的寒,逼得她想责问太阳,想问问它为什么烤得知了吱吱的叫,却不给自己一丝温暖,可她的头抬不起来,嘴巴张不开,屁股往下坠,伴随着六超和老疙瘩从天际传来的惊呼声……

屁股下面热乎乎的,就像以前睡觉时紧紧贴着的妈妈的肚皮,横蜷起身子来向母亲的怀里靠去,果然贴到一颗软绵绵的身体。已经三个月未见母亲的横竟惊喜的内心激荡,她睁开眼睛看向她日思夜想的面庞,却看到月光下六超瘦削恬静的小脸。

横颓丧的闭上双眼,继续想象母亲怀抱的温存。习惯性的拉扯被她蹬到炕角的被子盖,摸到的却是两片布包裹的凹凸不平,横不自禁的皱缩起眉头,心头飘过的是淡淡的对六超家贫穷的鄙视。

门轻轻的开了一条缝,继而小心翼翼的推开,人轻手轻脚的进来,身上带着温暖的气息,足以驱赶月光如水般的凉意,横知道那是六超的妈妈,每次见到她,横都会升起一股嫉妒心,嫉妒瘦黄的跟高粱杆似的六超,凭什么会有让人一看到就想起菩萨的母亲。

带着夜半的凉意但透着热光的手轻轻的摩挲横的额头,手心里粗糙的老茧划的横脸好舒服。可惜那手只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走之前轻轻的松了口气,似乎有什么紧张大事终于放下心来。

“烧退了?”六超爸嘶哑的嗓音问道。

“嗯,霍香正气水好用,明早饭后再喝一管。”

“又要花五毛钱!”

“不舍得?五毛钱和孩子的健康,哪个重要?”女人明显的嗔怪。

“嘿嘿,我就是随口一说,过日子算计惯了的……真想不通,横她爸是咋想的,他挣钱不少,横她妈在家里操持着,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他非要在外面找女人生个儿子,这下可好,外面的女人把他那点家底都掏空了,就把他甩了,儿子也不让他看一眼,横她妈也跑了,幸亏横这孩子懂事,留下来陪他爸。”

“可不是嘛,钱再多也扛不起折腾,儿子再好还是闺女体贴,你看,咱家这么多闺女,等咱老了,该多有福啊!”

“对对,她娘,咱再不生了,以后一心一意过好日子。”

两个人的对话逐渐离开了横的家庭,围绕着自己家的将来絮叨开来。若隐若现的轻柔嗓音,如绵软的春雨,缭绕在破旧的瓦房上空和四周,横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夏夜听闻春雨更令人迷恋的了。


夜更深了,横痴迷于六超家热炕的温度和一家十多口人的体温,可也知道那些不属于自己。横和爸、妈,本是一个合体,后来爸的身体分出去一些,产生了新家,就像在人的肌体上长出了毒瘤,毒瘤是会吸收身体的所有营养的,等它把自己滋养的饱满水润的时候,身体也就垮了,只剩下爸的一副骨架,和他盛酒的皮囊。

横摸索着进了家门,曾经被村里人艳羡的地板砖早被父母摔盘打碗砸的坑坑洼洼,横光着的脚回忆着每一个坑洼的来历,父亲起伏规律的酒鼾声如同悲伤的背景音乐,全都填到坑里去了。

衣服和生活用品收拾好了,以前攒下来的压岁钱足够在县城一个月的开销了,横心里盘算着。省文工团驻在县城招生,音乐老师上周推荐了横,可那时的横担心没人照顾父亲,没答应。可现在横知道,谁都改变不了别人的生活,谁也不能由别人永远照顾下去,生活的路是自己走的,最可靠的力量,还是自己给的。

重新走进月光的横,并没有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反而一团憋闷的气息堵在胸口,房东头草棚下的秋千散乱的绳结在风中踉跄着,闯进她的眼帘,仿佛在哀哀戚戚的挽留着她,亦或是恳求她带着它走。

横认为自己应该掉几滴眼泪,才能与惨白神伤的月光和红艳孤绝的秋千应景,可是眼眶干干的。她揪住颤抖的一段红绳,从绳结上解下来,义无反顾的走出这间篱笆校园。

经过六超家门口时,横从背包里拿出六超期盼已久的粉红裙子,用从秋千上接下来的红绳,绑在篱笆木桩上。绑裙子的时候,横想象着六超穿上裙子的欢喜模样,还有老疙瘩抬头仰望的痴痴笑脸。

横冲裙子和红绳挥着手,倒退着走远,等到粉红和大红彻底消失在月光中,横大踏步的走向村口,走向通往县城和远方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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