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杪。
事务冗杂,忙忙碌碌也没什么,一闲下来,脑海里故乡的人、物、事就自己跳出来,自带VR效果。想家是人之常情,怎么个想法,人生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答案。
二十啷当岁上的想家,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荒唐——在外闯荡,恰恰是为了挣脱故乡。
但我想那些刚刚迈进二十岁关头的年轻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感受到那种偶然降临的磅礴:我的身体正以空前绝后的强大运转着,我的精神明亮地燃烧着,我并未付出什么去换取我的年轻,它是上天的公平的赏赐而非报酬,因此很快便会被收回,即使我并未做错什么。我必须在这珍贵的年月里骏发有为,这就是我的“青年时代”,这个常常出现在伟人传记里的崇高短语现在就降临在我的身上。我意识到自己的天分,也看清自己的弱点。透过层层晨雾,我看到人生之路蜿蜒出的新方向。
我现在闭上眼,可以从我家去到那小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走什么路,沿途有几家店,哪儿的红绿灯时间长,我能默写一份清单。我一方面想象着重新踏上那地面时的快慰,另一方面过往的经验告诉我,当我的脚沾着火车站的地面时,那种稀薄的焦虑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把我吞没。
这里到处都是记忆到处都是过去,还有,到处都是角色。我会做回女儿,做回儿时玩伴,旧日学生,邻居的孩子,没见过面的小姨……这一切关系都依托于我在人际网络中的坐标,而非我的才力、品质。
我会变得懈怠、困倦,失去规律的作息,失去独立规划生活的意愿,失去集中精神的能力——在一个闭着眼睛都敢骑自行车的地方,得有多强的意志才能不纵容自己。
这里只有谜底没有谜面,这里只有温柔没有冒险。或许是我生性过于峭直,不容许自己接受溺爱。但是交出对自己的指挥权,交出规划生活并且付诸实践的成就感,活成一种依附,对于任何一个追求强大的人来说,都是一份痛苦的绕指柔。
你问我爱不爱故乡。这毫无疑问,它是襁褓是母亲的怀抱,我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去消散对于一个无生命体的热爱。对故乡的感情就像对自己的身体,我因它而存在,我不得不爱惜它,正如曾经提到过的,我也厌恶自己的身体,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罗列它的缺点,以及比它更好的样本。
我的灵魂时时想要背离身体,正如身体时时想要背离故乡。浅绿色的户口迁移证拿在手里的时候,理想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决不回来”,我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决不困死在这个连一所像样的一本院校都找不出的鲁中小城。尽管这里“齐鲁青未了”,尽管这里“霖雨遍人间”,尽管这里静卧着祖父的坟茔,尽管这里流淌着家族的宗绪。
我将彻底地背叛你,并且永远爱你。我将成为你的杰出的孩子,使你到了暮年有所骄傲,我不知道自己将被哪里收留,但必然不是你。我早过了只许自己挑拣不许别人诋谩的年纪,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的缺陷,那不是我这点儿笔头上的天分能弥补的,或者说我就是自私的,不肯为你的发展出力,只想趁着这点聪明才智还没熄灭,享受到优越的资源。
我无法得知自己将属于哪里,但我绝不属于你。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属于你,即使后六十年我都能生活在脚下的王城,我也只能把待了区区十九年的地方当成故乡。在今后的人生里我将无数次地回到你怀抱里,但这只是物理上的位移,只有当我这具肉体结束了它的使命,我才会真正地回来,回到平凡得有些平庸的原生家庭,回到苍松翠柏里。那时候你将再一次接纳我,如同我刚刚降生时那样。
我将从头到脚由内而外背叛你,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