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沉秋
夏天的那几场雨就像是老天爷抛撒下的火药,暴烈地灼烧着人们的神经。簌簌下落的雨线成了导火索,点燃坠地的雨珠,啪啪作响,把这个夏天轰得满目疮痍。
夏天的尾巴被暴雨踩住了,人们开始担忧起来,有人惶恐夏天的雨势会蔓延到秋天,兀自地替他们“收割”起粮食来。有人认为四季的轮盘再也挨不住这沉重的雨势,会跳过秋天,在冬天下起一场为人们伸冤的白雪。但秋天还是来了,来得很温柔。人间的寒冷冻得老天爷一个激灵,他从沉睡中倏然醒来,察觉到水库里的存雨量已经不多,便调小了阀门。等雨落到人间,已经变了模样,绵绵如丝的细雨就这样踩着秋天的门槛踏了进来,而这雨一下,竟是半个秋天。
我喜欢秋雨,因为儿时在秋天的雨中有过一段美好记忆的缘故,我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秋雨,这种喜爱比及长大了仍没丝毫褪色,反而愈加的强烈了。若要去追溯这种强烈感觉的来源,我想大概是在梦里吧。出门在外久了,就难得睡上一个安稳觉,而恰有的睡得舒服的那几日,大都和这雨有关。有时睡得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是否真睡着了,这时候,就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滴了下来,滴在我的眼睛里,嘴里,脸上,滴得我满头都是。起初,我以为是母亲的眼泪,便惊醒过来,忙慌地摩挲着自己的脸,脸是干的,什么也没有。可是摸着摸着,自己的眼泪却下来了,莫名其妙地哭过一阵后,可能是觉得这种半夜起来嚎哭的行为太过荒唐,又躺下,再次尝试着睡去了。
“嘀咚,嘀咚”,又有东西滴下来了,这次还带着清脆的响声,与以往的很多次一样,我知道,我一定是进入梦里了。我看见了老家的那几间旧屋,屋子的墙体是青石砌成的,不过上面沾染了一层灰色,看上去有些沉重,那是饱经岁月的原故。房顶是由麦秆混合稻草盖上去的,虽是草顶,却不毛躁,反而很平整,想来是盖房顶的人下足了功夫。往常约摸两三年的样子,大人们就会翻新一次房顶。秋收过后,空余的时间多了起来,大人们就爬上房顶,把旧草顶卸下来,然后把新晒干的麦秆和稻草搬上屋顶,从下往上,整整齐齐的重盖房顶。新盖上的房顶是金黄的,好似把新收的粮食撒在上面一般,所以远远地看去,整座房子就像一座丰满的粮仓。这次老家的房顶已经很久没有翻新了,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苔。刚停下的雨把房顶上的青苔冲刷得七零八落的,看上去像有人清理过一样,不过,打扫房顶的应该是小孩或老人,他们使不足力气,所以整个房顶还是乱糟糟的。
房檐处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虽然雨已经停了,草顶却有很好的蓄水性,所以房檐上的水还得滴上好些时候。房檐下有个小男孩,四五岁光景。他不是站着的,而是跪着的,跪在雨水溅得湿漉漉的青石槛上。他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黑色瓦罐。那只黑色的罐子是我的脑袋,这个小男孩居然把我的脑袋当作瓦罐,正接着从房檐上滴下的雨水。那些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脑袋上,滴个不停。
小男孩背后的屋中传来了急切的喊声,喊的是男孩的乳名,男孩好像没有听见,仍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罐子,看得出神。屋子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瞥见跪在青石槛上的男孩,脚步一顿,原本红着的眼好似又要流出泪来,嘴里却责怪男孩道:“谁叫你跑出来的”,这声音不像是在责怪男孩,更像是在自责,自责自己没有看管好男孩,因为她知道,男孩不是跑出来的,男孩的腿有病,他是爬出来的。妇人走过来,将男孩抱起,然后用胸前的围裙把男孩的膝盖裹住,就要回屋时,男孩哭了,他还想看着房檐上的水把罐子滴满呢,母亲却不讲道理地要将他抱回屋里。妇人见男孩一哭,以为他的毛病又犯了,便把怀里的男孩往上送了送,好让男孩的膝盖紧贴着她温暖的腹部,然后不管男孩的哭声,径自回屋了。
那道已经褪漆了的木门合上以后,屋外就只剩下那不知是脑袋还是瓦罐的东西孤零零地蹲守在那儿了。房檐上的雨水还在卖力地滴着,虽然少了男孩这个观众,可它还是固执地想把罐子滴满。在这冷清的房檐下,雨水滴打在罐子里的声音显得有些独特,竟成了雨后空气里的唯一点缀。垂直的雨线就像是鼓槌,而装着水的罐子则像一面鼓,鼓槌击打鼓面发出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布满了房檐下的空间,而且擂鼓的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根本没有要停歇的样子,一击,两击,不知敲了多少下以后,原本沉闷的响声变得开朗起来,卖力地雨水终于收到了成效,罐子就快要被滴满了。这时,屋里传来了男孩稚嫩的笑声,这笑声携带者炉子的温暖从门缝里窜了出来,绕着房檐处的雨水下落,然后一股脑的钻进了黑色的罐子。做梦者在收到笑声以后,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每当有雨的夜晚,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所以睡得很舒服,第二天起得也比较晚。起来以后,我会去屋外端来满满的一盆雨水,洗去昨夜遗留的泪痕,洗完后,整个人就清爽了许多。自从做了雨夜寻梦者以后,在下雨的夜晚,我都会把水盆放在雨里,让它替我蹲守在雨夜,接着天上的雨水。如果接来的雨水是澄澈的,我还会鞠一捧来尝尝,尝得多了,便记住了不同季节雨水的味道。春天的雨是甜的,和母亲的笑容一样;秋天的雨是咸的,就是母亲泪水的味道。
老天爷一定是个嗜睡的家伙,在调小了雨量的阀门后,又睡过去了。虽然这样的雨与夏天的已是大相径庭,不过下得久了,还是难免烦躁。而我不一样,我是为了驱除烦躁才走向雨中的,我拎着黑色的雨伞,踏上了正与雨水亲昵的马路,我要去尝尝这雨缠人的味道。明明中秋已过,可秋意还不怎么浓烈,大概是这场缠人的雨的缘故。树上的叶儿们都打成了团,仅有少数掉队的才很不甘地落下来,不过,泛黄的已经占大多数了。这场很有春天特点的雨想把树叶上的黄色洗去,让青色主导生机,但它真的下错季节了。道路两旁的树不高,枝桠却很分散,我走在树下,被这些枝桠罩着,光色立马暗了,我就权当是它要拥抱我吧,事实上,还不止如此,它伸出舌头状的圆叶,在风的带动下,亲昵地舔着我的雨伞,那动作可爱又温柔。为了与它亲近,我便把雨伞往上送了送,这是我向秋天达的善意。
伞一高,我看的更广了,我看见了因为这雨而变得冷清的路,还看见了那一蓬漂浮在半空中的黄。那是一把黄色的雨伞,上面有几朵小花,雨滴打在花上,再从伞檐落下,像极了花儿在哭泣,看上去有些凄美,就如我此刻的心境,所以我臆断地把那撑伞的人归作和我一类了。母亲也有把黄色的伞,母亲的伞上也有花,那是我画上去的。我小时候腿有病,膝盖会莫名其妙地疼,以至于我四岁了还不会走路,即使走也是颤巍巍的,摔得多了,母亲便不让我走了,所以我的行动都是靠爬的。每到秋天,我的膝盖疼得尤其厉害,母亲以为我中了邪,就去请兰姑来替我看病。兰姑能驱邪避祸,她说我着了道,膝盖里住着鬼,她往我的膝盖上敷了些“草药”,再用红布裹着,红绳绑上,她说这样就能驱鬼了。所以以后每次我膝盖疼时,母亲就会搂紧我说,“我们打秋鬼了,等把秋鬼打跑了,天云的腿就不疼了”,可我的膝盖还是不争气地在疼,母亲开始背着我去寻医问药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次背着我去看病,天空都是下着雨的,所以母亲总是带着那把黄色的雨伞。刚开始伞是我拿着,可膝盖疼时我全身颤抖,根本使不上劲,没拿多久伞就掉地上了。伞沾了些地上的黄泥,就像是印在伞面上的伤疤,遮住了我画上去的花,这让我很难受,致使我不停地用头撞母亲的背,母亲以为我不愿拿伞,她就自己来拿了。她一只手拿着伞,一只手兜着我的屁股。那时的我已经有些体重了,母亲一只手又用不上力,所以背着我行上不长一段,就要停下来歇歇,间歇间走中,就不见雨声,只余母亲的喘气声了。膝盖疼时,我的身体止不住晃动,母亲怕我淋着,把伞往后一挪再挪,以至于她额前的那几缕头发都沾上了雨水,我也怕母亲淋着,所以我忍着痛不动了,使劲地紧贴着母亲的背。母亲的背和她的腹部一样,都很温暖。
那时候,我的天空只有两种颜色,黄与黑。
黄,是黄色的雨伞下母亲衣兜里的鸡蛋黄。母亲在出门前,总会煮上几个鸡蛋放在衣兜里,她害怕我在半路上突然饿了。我总是在母亲的背上吃鸡蛋,所以当我不吃时,母亲的背上也有一股浓浓的鸡蛋香。看病的时候,如果医生弄疼我了,母亲也会用鸡蛋来哄我。母亲手拿着鸡蛋,沿着我的膝盖滚圈圈,直弄得我酥酥痒痒的,全然忘了疼痛。然后母亲用鸡蛋轻敲我的膝盖,边敲边问我疼不疼,为了尽快得吃到鸡蛋,我总是说,不疼,不疼。那时,我以为母亲会在我的膝盖上把鸡蛋敲碎,可母亲从来没那么做过。
黑,是漆黑的天空下缠在我手腕上的母亲的那根乌黑辫子的黑。我看完病,母亲带我往回赶路时,天黑了,雨也停了,母亲就把雨伞垫在我的屁股底下,她的手抓住伞的两端,这样省力很多,母亲就不似来时那么气喘了。我看完病,母亲也不像来时那么紧绷着了,她放松下来,问我还不疼。我细声的答道,“不疼了,不疼了,妈,我怕黑”。我是真的怕黑,所以我把母亲长长的辫子一圈一圈地缠在我的手腕上,如果这黑夜里有什么东西要抢走我,那么我和母亲也是连在一起的。母亲不管我是否真怕黑,又问我,“天云啊,你为什么把妈妈的辫子缠在你手上呢”,我反问母亲,“妈妈,难道你不怕天云被别人抢走了吗”。这时,我听见母亲打趣地笑了,母亲笑着说,“没人会抢天云的,因为他们背不动天云”,母亲的这句话让我信以为真了。
天空的雨还在淅沥的下着,仍是一副缠人的姿态。我头顶上的树叶们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欢愉了,它们得留点力气来与秋天作最后的斗争,它们会败下阵来,就如我当年在和母亲的争执中败下阵来一样。我前面那位撑着黄伞的姑娘走得很安静,有点像她伞上的那些花,无论天上的雨怎么赶它们,它们都安静地呆着,明明流了一地的泪,却不呜咽出声。她也有根乌黑的辫子,很短,不及母亲那根长,只有当她把伞抬高或向前倾斜时,我才看得见她那根连扎法都和母亲那根很像的辫子。她的鞋子沾了些泥星,但还是比母亲那双屡洗屡脏的白净多了。她顶着廋弱的身子,撑着伞行走在雨中,似是要独占伞下的空间,她的身子虽不如母亲那般壮实,走起路来却是一样的稳健。现在我很好奇了,为什么她会撑着一把黄伞踽踽行走在雨中呢,莫不是和我一样,要借这雨来排解忧思吧。我收起雨伞,把它挂在树枝上,独自走向雨中。我要好好地沐浴这雨,我要尝尝这雨的味道,然后安静地立在雨中,想着那把黄色的伞,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我都想再次走入黄色的雨伞下,那片不大却令我感到安详的空间。雨水真的好凉,被这雨水一激,我又想起母亲的温暖了。
我的膝盖疼不分时候,有时在半夜里,撕心裂肺的疼令我痛哼出声,全身都在战栗。母亲睡得很轻,我甫哼出声,母亲就听见了。母亲把我抱起来,用准备好的热毛巾一遍又一遍擦拭我的膝盖,等疼痛减缓以后,我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了,这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下来了。母亲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脸上,再流淌进我的嘴角,母亲的泪水是咸的,我却误当着母亲的奶水,吮吸着,吮吸着,就真的睡着了。母亲不知我睡着了,还在用毛巾裹着我的膝盖,不停地擦拭着。过了那个苦闷的秋天,过了那个冰寒的冬天,当花开的季节来临时,母亲不用再擦了,因为我的腿好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好了。我的腿好了,母亲比我还爱惜我这双腿,如果我做了什么‘糟蹋’我这双腿的事,母亲就会拎着竹条追着我打,她不打我的腿,专打我的背。母亲一打,我就跑,我一跑,母亲就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追。那时候不懂事,以为母亲非得逮着我揍我一顿不可,可长大了才知道,母亲她疼惜我,她怕我摔着,她又何尝不希望看着我奔跑呢。我真的摔着了,脚下的石板一滑溜,我控制不住重心,重重地摔了下去。母亲在我的哭声中,慌忙地跑过来将我抱起,这时我才看见,母亲早就把竹条扔的远远的了。母亲看见我的膝盖磕出了血,就更加的心疼了,她从路边抓来一株白蒿,放在嘴里嚼碎,然后吐出来敷在流血处。等血止住了,母亲就会蹲下身去,这次,我固执地没有爬上母亲的背,我撒气地踢开刚才绊倒我的石头,往回走去,即使那些漫过膝盖的杂草带到我的痛处,我也不哼出来,我不想让跟在后面的母亲听见。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跑了。
我不跑,母亲反而赶着我跑了。十五岁那年,我在是否继续学业的争执中输给了母亲,母亲把我赶跑了。我踩着书本堆积成的康庄大道,一路跑到了省城,三年后,又出了省,跑到大西北来了。有时候,我真恨我这双腿,越跑反而离母亲越远了,当初我要是坐上轮椅,那样会不会一辈子相伴在母亲身旁呢?后来我明白了,母亲她其实不欠我什么。
夏天的那几场暴雨让我心神不宁,特别是看见暴雨从山上刮卷下的山石后,我就更加的担心母亲了,所以,在暴雨还未停歇时,我就忍不住打电话给母亲问安了。母亲告诉我说,她的腿比我的好,要是那些山石真的追下来,那她就跑。母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可仔细想想,在那些秋雨泥泞的路上,母亲背着我不知跑了多少来回,都不曾把她累到。这么一想,这个世界上还真是很难找到比母亲那双更能跑的腿了。等什么时候母亲承认她不及我能跑时,我得背上母亲,好好地走一遭。
我的全身都被淋透了,我向前面撑着黄伞的姑娘跑去,我要躲进那黄色雨伞下的空间里。就连秋雨都以为我要跑过去拥抱那姑娘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哽在喉咙里的情感瞬间喷薄而出,我抑制不住地对着那把黄色的雨伞叫喊道,“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