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有了一对孙子孙女起名叫明明亮亮,二儿媳一瓶农药喝倒在院子里,大儿媳离家出走,大姨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大姨是个苦命人,六十多岁就早早过世了,每每想起大姨我妈总会难受好几天,按她的说法,就是心绞痛那种痛,呼吸都疼。
我跟我大姨见得不多,我妈妈还没结婚之前,七几年吧,家里穷的吃不上饭,大姨跟着婆家一家人闯关东去了,就再也没能回来。
听我妈说,大姨还没去东北之前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一米五几的人在家里生的,硬生生熬了十多个小时才生出来。在那个缺吃少穿不稀罕孩子的年代,大姨的婆婆抱着出生后明显体弱哭声轻微的老二就想扔到后山去,非说养不活,大姨从床上滚下来爬着去抱婆婆的腿才勉强留下了我的这个二表哥。
我妈对大姨的感情很深厚,据她说,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大人没空闲管她们,我妈从小就是在大姨背上长大的。我妈说她小时候记事开始,吃饭喂饭,睡觉哄睡,捉虱子扎辫辫,都是大姨在做。大姨比我妈大了九岁,瘦弱又矮小,在我妈眼里几乎是母亲一般的角色。
我妈说大姨救过她的命,小时候大姨带她去园里摘黄瓜,我妈在田埂玩滑进村里人自己挖的蓄水井里,幼小的她只会扑腾不会叫喊。而大姨心有灵犀,莫名就感觉不安,跑过来找寻才看到我妈被灌的直翻白眼。大姨吓得直接跳下水井抱着我妈,两人扒着石头缝喊,才被人救起来。
我妈说,要是大姨那一架黄瓜摘到头再回来找,她就淹死了。
两人湿漉漉的回到家,没得到安慰,大姨反而挨了姥爷一笤帚,原因是没看好妹妹还把鞋子弄丢了。
还有一次我妈肚子疼,大姨灌了一瓶子开水给我妈捂肚子,我妈烫的嗷嗷哭拼命用手推,大姨没理解我妈的意思,使劲按着不让我妈推,后来我妈肚子被烫了两个大燎泡,溃烂之后留下疤痕至今都在。那次,大姨又被抽了一鞋底。
说到底,那时候的大姨也就十岁出头,却担负了这么多压力。
大姨嫁在邻村,大姨生的的双胞胎取名大伟二伟,三岁的时候大姨又生了个女儿叫大霞,我妈那时候还没有结婚时常去帮着带外甥。
大姨举家闯东北的时候,我妈哭的稀里哗啦却也没办法,没饭吃的年代那真是遍地贫瘠,树皮和槐树花都没得吃。
大姨在吉林通化安了家,姨夫等男丁下煤矿挣苦力工资,据说煤矿洞有些路段需要跪着爬,那些年安全系数特别低,几乎就是拿生命挣钱。大姨等女眷开垦荒地种粮食,勉强一家人有了活路,在东北大姨生下了小女儿取名叫小霞。
东北的荒地多但并不肥沃,至少我大姨住的地方就是这样,山林边盖的房子,听说经常有熊瞎子去觅食。开垦的土地砂石很多,好容易清理了砂石发现地下都是干枯的盘根错节树根草根,土地邦邦硬,种庄稼也只能勉强吃喝几乎拿不出余粮换钱。东北的教育资源和就业也落后,两个大表哥初中没毕业就都不念书了,跟着大姨夫下矿井挣钱。
大表哥后来给我们当笑话讲,说他下井的时候,安全帽戴在头上带不住,太大了乱晃,头顶的矿灯也跟着乱晃,总是照别人的眼睛,工头过来骂他还要揍他。
我们知道他的苦,听他们说,笑不出来。
东北并不富裕,姨夫表哥都靠苦力吃饭也积攒不下余钱。大舅家大表哥结婚,我姥家长子长孙身份比较贵重,姥爷亲自写信让大姨回来上礼,大姨带着两个表姐坐了一天一夜绿皮火车风餐露宿的回来了。
风尘仆仆且看起来寒酸的大姨并没有受到大舅和二舅的热情款待,大舅家办婚事亲戚来的多没地方住,二舅家没吱声,姥爷也因姨夫没回来觉得不给面子感到生气,我妈高兴的很,用个独轮车推着大姨的行李将大姨带到我家。
我那时候很小,只顾着跟表姐玩,第一次见大姨,她矮矮胖胖的,圆脸,爱笑,话不多总是慈眉善目的,跟我妈很像,但比我妈胖很多。我妈跟大姨坐在炕上说话,一会哭一会笑的。
第二天我妈和大姨去大舅家帮忙,大舅并没有觉得大姨远来是客,安排大姨去烧火,大姨蹲在灶前烧了两天的火。这件事我记得无比清楚,因为我妈总提,后来很多年都耿耿于怀,觉得大舅对大姨不好,跟大姨说话的态度恶狠狠的,嫌弃大姨给上礼钱少,吃饭还不让两个表姐上桌。那时候我妈年轻脸皮薄不敢撒泼跟大哥争论,但怨怼了几十年。
大表哥婚礼结束大姨要回东北,大舅二舅都没人去送,我爸借开了供销社的一台绿色卡车送大姨去火车站。我印象很深,卡车驾驶室坐不开,我们都蹲在车兜子里,一路风声呼呼,我妈和大姨紧紧拉着手。
大姨走后,我妈在家收拾床铺,发现大姨给偷偷留了五十块钱,不是整的,块票都有,一看就是攒了很久的。我妈抱着钱又哭了好几次。
八零年底很多闯东北的人回迁,据说回来的话落户加买个宅子花五百块就够了。
我妈说舅舅们没人管,我姥爷在供销社上班手里有点积蓄,人面也广,出面借钱和办户口都比较容易。然而我姥爷比较重男轻女,几乎不太管女儿的事,也不肯出钱或者借钱给大姨操办。(这件事至今为止每每我妈想我大姨的时候都要念叨一遍,那怕大姨和姥爷都过世多年都还念叨)
我妈给大姨写信,说她手头攒了二百多块钱,年底再卖头猪,给大姨凑三百,让他们一家尽量想办法回迁,山东的发展比东北快的多,就业机会也多,亲戚姐妹离得近有个照应。
大姨一家考虑再三,觉得没学历没技术回来也难找工作,最后拒绝了回迁。
大伟二伟表哥长大后各自谈恋爱,在同一天结婚,邮递回来的照片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我妈那时候怀着我弟弟行动不便,大舅二舅没有人去东北上礼,几家各自抬了礼钱给大姨电邮过去。
两个表哥同一天结婚,生的孩子也在同一年,相差了几个月,大表哥家是儿子,二表哥家是女儿,大姨给起名叫明明和亮亮。
东北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套着大院子,大姨跟两个表哥没有分家,一起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平时大姨给看着两个孩子,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
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便矛盾重重,今天你摸了我养的鸡下的蛋,明天他骑了你的摩托车没给加油,吃饭的时候谁的碗里肉多,都成了两个儿媳妇争论不休的理由。
大儿媳面相看起来就精明泼辣,长得又漂亮,能说会道,大表哥婚后就成了老婆奴啥也不敢多说话。
二儿媳明显就看起来木讷,长相普通性格倔强不会讨好,跟二表哥感情一般,二表哥也不太维护她。二儿媳越发敏感,总觉得自己生了女儿老大家生的是儿子自己家没地位被瞧不起。
事情的起因是吃面包,大姨夫带回来矿井食堂发的俄罗斯面包,两个孩子争抢,男孩子亮亮总归比女孩子强势,二儿媳妇家的女儿明明没抢到哭着跑回家告状。
二儿媳妇冲到院子里一脚踢翻了大姨正在洗的一盆衣服破口大骂,非说大姨重男轻女,瞧不起他们二房,林琳总总数算了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亮亮站在门口吃着面包看热闹,二儿媳越说越生气开始指桑骂槐,大儿媳从房间里冲出来,两个女人厮打在一起。
邻居之间住的远没人赶来帮忙,偌大的院子里大人骂孩子哭,大姨拉都拉不开,很是鸡飞狗跳。
其实那天晚上二哥回来好好安抚一下二嫂也就不会出事了。人家大哥回来心疼的抱着大嫂安慰一晚上闭门不出,二哥进屋看到鼻青眼肿的二嫂不问是非先开口埋怨二嫂不敬长辈和大嫂,二嫂提出分家单过,二哥责骂了几句便摔门出去找邻居喝酒打麻将去了。
在他们眼里女人这些矛盾都是小打小闹罢了。
二嫂越想越气便喝了农药。
二哥打麻将到半夜回来闻到刺鼻的味道才发现问题,连夜把二嫂送去洗胃。
听说那时候二嫂还有意识,拉着二哥的衣袖说不想死,只是要吓吓他们。
然而二嫂却没能等到重新来过的机会。
二嫂娘家人赶来,卸了门板把二嫂抬着放在正屋哭闹,按着二哥打,按着大嫂剪头发用鞋底乎脸,放火烧大姨的衣服,还砸了大姨家的铁锅。
事情闹了很久很大才平息,各种赔钱道歉。
二哥心灰意冷离开矿场去学了厨师手艺跟着劳务派遣去韩国打工,至今天为止,五十多岁的人还在韩国没有回来,没成家,形只影单。
二哥家的明明失去父母约束学业荒废,缺乏关爱的她初中毕业后被一个中年男人骗走,带去深山僻壤同居,大表姐和二表姐去找还差点被打出来。后来大表姐报警才带走明明。大表姐说那个男人家穷的连院门都没有,用的篱笆墙。
大嫂要死要活的闹了几次离婚,后来大哥也辞了矿场的活两口人一起去市里务工,再后来把亮亮也接走了,大哥偶尔回来,缝年奉节的送点钱,大嫂和亮亮几乎不回来。
一个好好的大家庭说散就散了,邻居之间还留下闲言碎语,大姨夫一夜白头,早早办了退休在家呆着,大姨天天以泪洗面,突然之间就看不见东西了。
期间我妈去了东北两次,大姨身体肥胖并不是贪吃,而是有糖尿病,最后心里压力太大身体机能紊乱各种并发症导致失明。
我妈哭着说,大姨的两个孙儿一个叫明明,一个叫亮亮,夺走了大姨的眼睛。
所幸两个表姐都非常孝顺,那几年多亏了两个表姐买办衣服吃食,给大姨买各种药品。
大表姐夫在国道边开了家饭店,生意渐渐红火,大姨却说没就没了。
大表姐给我妈打电话报丧,哭着说:我有钱了,还没来得及孝顺,我妈还没享福就走了。
我妈挂了电话一路哭着去买火车票,去了东北一个星期,我在家吃了一个星期的龙丰方便面,我爸不会做饭,天天煮方便面。
大姨夫身体还算健康,每到冬天就去大表姐家蹭暖气猫冬,这些年大表姐二表姐跟我妈一直有联系但极少视频聊天,我妈的某信背景图是一张自拍照,大表姐说想妈妈了就去看看我妈的照片,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
我妈会每年给大姨夫邮递绿茶和海鲜干品,表姐们会给我们邮递川贝母西洋参片,年年不断。
我结婚的时候大表姐一家以及二表姐都回来了,两个表哥没有回来。表姐们住了半个月,时常跟我妈一起缅怀大姨,大表姐最意难平的事就是手里有钱了,日子红火吃喝不愁的好日子大姨一天也没过上,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两个表姐时常孝敬但还是舍不得吃喝穿戴,一包八毛钱的盐分份都不舍的买。
大表姐临走的时候偷偷给我妈塞了五千块钱。回到东北之后又哭着给我妈打电话,原来我妈也偷偷给表姐包里各塞了三千块钱。两个表姐念念不忘,每年我爸妈过生日都要发红包过来。
大姨夫如今79岁,平时独自生活,入冬了就来表姐家猫冬,表姐家有供暖。在两个表姐的照顾下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老一辈的苦难除了那些年过于贫苦之外,很多都是家庭成员出现矛盾没能好好沟通和调和。大姨苦劳了一辈子,因几块面包导致两个儿子反目家破,在痛苦自责中遗憾离世。
愿善良的大姨在天国没有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