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过完,四月就来了。四月来了,天气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劣了。东南风一天到晚刮个不停,空气中充斥着灰尘,行人带着口罩低着头走在灰蒙蒙的街道上,时不时用肮脏的手背揉一揉眼睛。悬铃木的果毛也开始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头发上、肩膀上、衣领里,弄得人脖子直发痒。挠也没用,一急一烦就更痒了。
这几天,朱莉的心情也很不畅快。她说不出自己哪里不舒服,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仿佛有一块固态的物体生长在哪里。她要大哭一场才行。其实,她都快要哭出来了。她快要哭出来了,可她不能哭。她还没有找到能让她痛哭一场的地方。
晚上,朱莉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丈夫看出来她不太高兴,想安慰她又不知到该说些什么,只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待走得不耐烦了,他冲到床边一把将被子从她身上扯下来,扔到地上,吼道:“我能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了——房子的首付不都是我家出的吗?你说说,你凭良心说说,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你还不知足,还在这里摆着一张臭脸......”
丈夫的怒吼把朱莉吓得慌忙从床上跳下来,连围裙都来不得系,就穿着睡衣跑到厨房为家人准备晚餐了。可是,她的胸口还是憋得慌,甚至憋得更加严重了。她快要出不来气了。
第二天上午,朱莉一个人乘公交车来到中央公园。她坐在水泥砌成的长椅上,望着正前方的花坛一动不动,花坛里的牡丹开得正艳。望着,望着,她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了。这时,旁边正在给鸽子喂食的小男孩胡乱地提了提裤子跑了过来。他好奇地仰着头,盯着朱莉的脸,像盯着动物园里一只刚被关进来的稀有动物。朱莉咧着嘴,冲小男孩微笑。不远处的一个驼背老太太,大声叫着男孩的名字,让他赶快来到自己身边,小男孩这才跑开了。
朱莉又在那里坐了片刻,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衣服,是那个驼背老太太。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到朱莉面前,朱莉连忙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老太太用干枯的双手将朱莉的手紧紧地握住,说:“年轻人,乐观一些,不要愁眉苦脸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年轻的时候,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去世了。哦,我的母亲是1912年冬天出生的。她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的三个妹妹,也就是我的三个阿姨,她们可都是非常善良的人。都说善良的人有好报,可实际上呢?哎呀,你可不知道......”
老人讲了许多:大姨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二姨三个女儿都离婚了;三姨的丈夫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卖了六头猪都没还清……朱莉尽可能耐心地听老太太讲这些事情,可她还是不清楚老太太到底因为哪件事情伤了心,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像因为自己的女儿三十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又好像因为儿媳妇在坐月子的期间对自己说话特别难听……
夜晚不知什么时辰下了一场雨,早上醒来,朱莉看到窗台、房顶、树梢、道路都湿漉漉的,好像洗过一样。空气也变得干净、湿润、新鲜。可朱莉还是觉得莫名的忧伤。这忧伤好像是一场大雾,能够赶走大雾的不是太阳,要用眼泪才能冲刷干净。
早饭过后,朱莉打电话给交往十五年的老友丹阳。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的难受。”朱莉说。
“是感冒了吗?最近好像流行感冒。”
“不,我是说心里。我好想哭……”
“你这是怎么啦?不开心啦?哦,我不开心的时候喜欢听听音乐,就是那些欢快的积极向上的音乐。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场电影是不错。说起看电影,我一定要向你推荐最近正热映的一部喜剧,特别搞笑。昨天我跟男朋友刚刚看过。我本来不想看的,你知道,我心中还生着他的气呢,可他非要请我看的,我就去啦。是的,电影还没有结束,我们就和好如初了,像刚刚认识一样好。说实话,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如果他带我去见他得父母,我会认真考虑一下的。当然,在去之前,我一定要先跟他讲一下结婚彩礼的事情……朱莉,你还在听吗?朱莉?”
朱莉挂掉了电话。
一个星期过去了,朱莉的心情并没有变得好一些。可她似乎习惯了郁郁寡欢的状态,堵在她胸口的那块硬物似乎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对朱莉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朱莉好像已经放弃了痛哭一场的念头。
周日下午,朱莉一个人在家中收拾厨房。她将橱柜里的碗、筷、勺、盘全都清洗并用开水烫了两遍。之后,她又试图将油烟机擦拭干净。清理油烟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她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痛了。朱莉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她躺在沙发上,将胳膊枕在后脑勺下面。西落的太阳照进客厅,她在夕阳下,不知什么缘故,显得格外美丽。
朱莉眯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角湿润了,是眼泪。她做梦了。她在梦里哭了。那很可能是一个悲伤的梦。一开始她只是哀哀地抽泣着,后来哭声越来越大,她将自己从梦中惊醒了。她知道自己做梦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可悲伤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清醒而消失,而是迅速蔓延开来。她越来越觉得委屈、伤心,哭声也越来越悲痛。她的肩膀和胳膊随着她的哭泣而抖动着。在窗帘的暗影里,她的身体仿佛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女婴。她躺在沙发上,像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女婴受了委屈,用力地哭着。她的整个身体开始颤抖了……
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朱莉才慢慢停止了哭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哭的过程中逐渐舒展开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洁白的云。轻轻的,自由的,清彻的。像不存在似的。飘呀飘呀。
朱莉又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儿。她很舒服。她感到心满意足了。在丈夫回来之前,她不会从沙发上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