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考试完一天后上了去苏州的大巴车,跟着一个学长,带着两个学弟。那天郑州的雾霾跟平时差不太多,我穿了一件毛衣,一件褂子,有点儿冷。我想,到了苏州,可能就暖和了,毕竟那儿是南方。
在车站等了好几个小时,上车的时间一直在推,从四点到六点,从六点到八点,等得人心焦,同行的人全都是大学生,除了我们四个是华水的,其他一二十个都是从许昌的两个学校来的,全都躲在车站的一个小屋里,拿着手机打游戏。还有人吸烟,烟雾笼罩,叫喊声不断,哪像是一屋子大学生。我不打游戏,又不抽烟,就有点喘不过气,就在外面待会儿,又因为外面太冷,又回到屋里,如此反复几次,整个人都疲倦了,也不管有什么烟味了,就等到了八点多,跟着大家上了车。
从郑州到苏州路程不近,大巴很挤,坐着难受。车外朦朦胧胧的,下着小雨,夜色里显得清清冷冷。暖气已经烘烤了很久,我把脸贴在车窗上,一面烘烤,一面降温。就好像那时候的心情,一边是第一次离家、出门赚钱的兴奋不已,一边是由此而来的深深恐惧。
一路上,因为大巴上实在难受,我几乎没有睡觉,只是看着窗外,暗暗的天色下经过山峦、河流,城市和村庄。一路上写了很多诗,从北方到江南,一路的飞尘雾霾逐渐被烟水云雾替代,心里想得很美。跟我在苏州读书的同学聊天,他说苏州没有雾霾,你看到的外面的雾,都是水的精气,我说你别扯了,我在郑州住了一年半,连雾和霾都分不清?
一下车就感觉到了,之前想的温暖的南方确实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嗖嗖的冷风让我后悔穿少了衣服,甚至后悔没带秋裤。
我们去的是所谓的苏州第一大厂,华硕电脑厂,现在改名叫名硕。办理入厂的手续用了整整一天,包括刚到时的一下午和第二天的一上午。这一天过得异常煎熬,那里跟学校的环境简直天壤之别,几乎所有人都是凶巴巴的,吼叫、挖苦不绝于耳,一度让我想要逃走。仅有那里的宿舍使我对厂子有了第一丝的好印象,独卫、淋浴、空调,比学校宿舍要好一点。当我带着几分炫耀跟我室友说这个的时候,他们无不鄙夷地对我说:“那你别回来了!”
园区宿舍之内有一排的商店,卖零食、小吃和日用品,修手机的和理发的,竟然还有咖啡厅和甜品店。餐厅也跟学校里似的,有一个个招牌,卖着来自各地的食物,只不过价钱可不便宜,一度让我产生了商家与厂子沆瀣一气、剥削无产阶级的感觉。
能有这样的生活环境,我觉得是我有眼光,抑或是人品好。我有两个好朋友,也是打寒假工,同是在苏州,不过是在别的厂,他们给我发来的宿舍的照片,我对比了一下,然后笑了半天。
安置好宿舍、体完检之后是培训。我们第一次打了上班卡,培训的这一天半已经算是正式上班,在赚钱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配的岗位,我们一行四人被全部拆开,我被分到了北四厂的物管科,一个学物流管理专业的学弟硬要说我抢了他的专业对口工作,但其实我们就是在仓库包装东西推箱子的,不知道物流管理学不学怎么开叉车。岗前培训是入厂之后最无聊的事情,尤其是在没带手机情况下。他们给我们看了一天视频,说是视频,其实就是一页一页的ppt,机读的语音更让人烦不可耐,一天下来,屁股都坐得生疼。我不知道着了哪门子邪,这么无聊的一天居然没有带手机,只能百无聊赖地看完了所有的视频,出于学习的习惯,竟然还做了笔记,这事传为美谈,被一起干活的工友从头笑到尾。
我被分到的岗位本来是物管捡原料的,爬上爬下把需要的原料从箱子里捡出来交上去就完成任务了,这个料要八百四十六根,那个料要三十六颗什么的,这个工作实在是美差,八个小时里有四个小时都用来发呆。一天下来,除了腿站得有点乏累,都挺好。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能过两天,我就被调到了成品科,从捡原料变成了搬电脑,我坚持服从命令听指挥,否则也不会那么难受。
然后就开始了那长达一个月的正式工作。一天到晚给惠普、三星等各种我买不起的电脑打包、称重、裹胶膜、推箱子……几乎每天都是一样的,以至于我无法搞清昨天、前天乃至大前天有着什么太大的区别,我的生活被固定在轨道上,一刻都无法偏离。简单、重复又颇为卖力气的工作让手上都长了茧,在手指与手掌交接的地方整整齐齐排列着两行微黄的胼胝,那是手长期与油压车相摩擦所产生的,而原来中指第一指节上的老茧已经渐渐消失了,就像我已经十几天没有提过笔、没有读过书,所有的热情与活力都跟着时间流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天天在压力下养成的麻木。每次我推着油压车,嘴里总要哼着曲子,一遍又一遍哼着同一首歌,才能适应那个永远在循环的生活与劳动。
晚上下班回去的时候,会看到玻璃窗、机床与天花板上镶着的几十条灯管,月亮躺在河上,躺入河岸冷冷的沙。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明天,也是我的后天。得过且过吧,我们是按时间给钱的,我常常这样想。其实我们的岗位算好的了,好歹能走动走动,产线上的工作是真的苦,难受,我不想再多说了。一天天干活儿,干得心里异常压抑,而且无处发泄,只是心里想着,明天干完我就走,再也受不了了,然后干完这一天活儿,躺在床上,又想,干完明天我就走,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我们干的是体力活,每次都是穿着厚厚的一身进厂子里,毛衣、大袄,干着干着就脱得只剩一件秋衣一个褂子了。汗流浃背,腰酸背疼,走得腿软脚底生疼。
厂里餐厅的伙食需要自己买,自己选菜,类型不是很多,但打饭的阿姨可能知道自己跟我们一样,是被剥削阶级的战友,所以给我们的饭菜很多,每次我都吃不完。但很出乎我意料,女生大多都能吃完那么多饭,我很怀疑我这一身膘是怎么长出来的。菜的价格不便宜,比学校贵多了,一荤两素要十块钱,一到那时候就特别想念学校的餐厅,只价钱这方面,对比下来简直不能更良心。
在那里,我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现在能熟练地使用打包机、油压车和胶膜机,我会打盘点表,会备料,不过这并不值得夸耀,随便给一个人两天时间,他都能做到这些。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我在这里的身份,作为一份被量化的劳动力而存在。读多少本马克思都不如来工厂体验一个月,真的。当北四厂北码头最西边的卷帘门拉起来的时候,能远远看到高速公路和立交桥,路上飞驰过一辆辆开着灯的车辆,像流星一样,转眼就不见了。在厂里确实很苦,我是决不再去第二次了。
我在厂里工作了整整一个月,去掉住宿费、饭钱和蒸汽费(就是生活用热水),打下来的钱有三千七百多,应该是我们一起工作的几个工友里赚得最多的,因为我干得最多,加班最多。加班不是想加就加的,都是有安排的,可能是老大觉得我机灵,能干活儿,就多给我加了班。反正每一分钱都是我用汗水换来的,弥足珍贵。这一个月里,我总共放了三天假,包括过年的那几天。其中,一天去了附近的网吧,一天去逛了逛拙政园和寒山寺,拙政园真心不值票钱,一天在寝室睡了一觉,太累了。
最后再说一遍,如果今年有空,我也绝对不会再去一次。奉劝各位没去厂里打过工的同学几句:
1、在工厂里学不会什么东西,除了我说的各种那几种你将来一辈子都用不到的工具;
2、厂里认识的朋友来自大江南北,在你们走了之后,基本上一辈子都见不着,除非是隔壁学校的;
3、铁打的工厂,流水的普工,能熬下来全靠毅力,就算半途而废也绝对不会有人能嘲笑你;
4、女生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除了工作很累很难过,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身边有多少流氓!
5、暑假更热、而且没有一天三倍工资的节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