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下躺着的每一条枕木,都等于一个捐躯的铁道兵战士。
张谷雨是铁道兵连长,排除哑炮时,为了救手底下两个兵的性命,自己成了英雄植物人,事故一出,大家赶着在他床边汇报思想、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表现自己政治上进。
时间一长,看张连长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慢慢也就将其抛之脑后。而他的妻子,一边领着丰厚的英雄补助,一边和烧锅炉的小乔私下做起了夫妻,开始还到他床前点个卯,后来病房懒得进,名重一时的大英雄竟成了厨房里无人问津的大颗莲花白。
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
万红从护校毕业后,进入第56野战军医院做张谷雨的特别护士。那时,她是医院最出挑的女孩子,肩膀削薄,腰身纤细,军装在身上打飘,嫩葫芦一般。
在护理的过程中,她发现张谷雨的许多反应与正常人无异,她坚定地认为张连长并非植物人。她记录下一个个堪称奇迹的反应:他在闻到喜欢的烟味时眉目舒展,他把儿子拉他的手握出淤青,他在她与吴医生亲热的时候勃起。
医生听了她的描述,只是喷出一个笑:“腔肠动物也有许多反应,本能罢了,你对你的护理对象投入了太多感情”,她皱眉。
不知什么时候起,关注、照料、交流悄悄起了腻,她在他耳边用嘴唇开合的气流与他谈话,除了她的病号再没有人如此深刻地领略过她的温柔,温柔里掺着小时候就滋长出的对英雄的特殊情愫。
弗洛伊德把人格分为三段:Id(本我),Ego(自我),Superego(超我)。孩子向成人的成长,是本能向自我的进化,而普通人变成英雄,则是自我向超自我的飞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谷雨就是万红的超我。万红固然在守护着张谷雨,张谷雨何尝不在守护她。别人或许不会对我们的心思和动作有反应,但只要仔细聆听,每一个细微的问题,我们自己都给出了答案,因为我们总在追求更多的刺激,很容易就忽略那细小的反馈。
张谷雨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万红的脑海之中,而实际的张谷雨是什么样子呢?我们谁都不知道。从这部小说中,我们只能从万红的视角去认识这位英雄。也许万红的理解反映出了真相——张谷雨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许这不过是她的幻想——她潜意识中的英雄主义在作祟,但真相会一直呈现为未知的状态,与薛定谔的猫异曲同工,这也是这部小说最为迷人的地方。
我对这个故事的结局的设想是张谷雨这样睡了一辈子,万红也坚守着信念照顾了他一辈子,但万红无法向旁人证明她的正确性,因为她的正确性只来源于她的信仰。而严歌苓选择了一种较为激烈的冲突——让张谷雨死去,带走一切的谜底。一旦醒过来,故事就会有确定的结局和惟一的解释,万红所有隐秘动人的情绪都会隐没,小说变成一个纯粹的歌功颂德的文本。
如严歌苓所说,如果有两种视角,万红从一开始就知道英雄非植物,而张连长始终有意识,故事会像个童话,缺乏形而上的力量。万红建立了自己的宗教。宗教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但信仰这项宗教活动使人超越和升华,信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