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生望着面前的笼子,这是他刚做好的“焦虑模型”——将小鼠四肢固定,注水至脖子处,让水不断浮动。小鼠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淹死,而自己却无计可施,这样便可刺激小鼠肾上腺素上升。
“自己的肾上腺素上升了吗?”谢小生想,“应该没有。”
谢小生并不小了,已经到了人生的中年,应该改叫“谢中生”了。“你们是半个身子迈进了黄土,而我后半身子进入黄土的速度是指数式增长的”,谢小生经常在和同事聊天时冒出一句这样的自言自语。同事们觉得他莫名其妙,明明看起来比他们都年轻,却如此忧郁。其实从他那双突出的大眼球便可看出,忧郁已经盛不住般冒了出来。同事们不愿和他在一起,总觉得旁边飘着一朵流泪的乌云。
“老师,这是什么?”
谢小生看到两簇鼻毛带着讨厌的微笑走了过来。那是他带的一个研究生,他曾听到他的学生们称这个研究生为“鼻毛师兄”。谢小生想笑,但却也不想再去看那两簇鼻毛,那两簇如杂草般生机勃勃的从黑洞里攀爬出来的黑色鼻毛,还有黑黑密密的胡子。相反谢小生就干净多了,白脸书生或许就是指他这类人,然而他可不是书生。
“小鼠焦虑模型,为研究那个项目用的。”谢小生深沉的声音散发着阴郁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实验室。
“老师,您的手?”鼻毛师兄的视线无意中瞟到了那双青色的手,像是冰冻过般的双手,与实验室桌上放的那个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肝脏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一直好奇老师的这双手,到底是什么形成的这双手。现在,这双手上有两处血印,伤口是青褐色的,血不太像血,像青褐色的干了的颜料。
谢小生未作声,依旧望着仿佛在喊救命的小鼠。他想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同的地方时间流速是不相同的。”若是这样的话,如果能找到流速最快的区域就好了。那个能让自己以指数的速度奔向死亡的区域。
“老师?”鼻毛师兄又喊了谢小生一下,“要上课了”。
谢小生回过神来。
“你先去,我洗个手就来。”
谢小生没有消毒,只是洗掉了血迹。“之前打过出血热吗?好像是没有的。”谢小生依旧没消毒。像他这样的老手几乎是不会出现被咬的情况。
今天的实验是带大二学生做生理实验,一个他最不想做的实验——蛙心灌流。用一根铜锥,从蛤蟆的枕骨大孔处穿进去,上捣毁脑,下捣毁脊髓,以这样的手法处死蛤蟆,减少它的痛苦。然后取出蛤蟆的心,进行插管,观察各种试剂对心跳的影响。
在给学生讲实验步骤时,谢小生几度湿了眼眶,多年来的伤痛使得他即使想哭,鼻子却也酸不起来,梗咽掩埋在忧郁中,学生们没有察觉到丝毫。当毁掉脑和脊髓的蛤蟆软塌塌的贴在蛙板上时,谢小生眼前所看到的却是他的女儿,躺在床上,黑色发亮的头发散在白皙的耳边,安静地睡着。
谢小生站了起来,示意旁边的年轻讲师继续,接着便离开了实验室。路上,他用胳膊蹭了好几次那凸起的眼睛,腥臭味传到了胃里。他女儿死在他这双腥臭的手里,谢小生想吐。
谢小生回到了他的实验室,又继续盯着它的焦虑小鼠。他想起了之前看的微博,说是有人想自杀,那人孤独的站在楼上,天空很宽阔,楼下很热闹。
“自杀啊……”这句话在谢小生脑海里回响了无数遍。
“救他干嘛啊,想死早死了。救他就是浪费资源。”
“有个人要自杀,专门租了个屋子,然后一个人静悄悄的死了,尸体臭了整个屋子。但他这样太自私了,一个死过人的屋子房东还如何再租出去啊!死了还给人找麻烦。”
谢小生放弃了自杀,这些针刺般的言语或许有些好处。但是谢小生想,那些选择在众人面前自杀,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绝望的人,或许是想说,“我想死,但我希望得到救赎,希望有人能够拉住我的手,告诉我无论怎么样,生活还是能够继续的。我想得到你的援手。”
他又想起了他曾经看的一本书集,是一个将近七十岁的日本教授送给他的,标题是《女生徒》。他问教授这是什么意思,教授哆嗦着嘴说是“女学生”的意思,因为主角是个女学生,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后来谢小生找到了这本书的汉译版,扉页上写着一段话:
“‘我想爱这世界!’我热泪盈眶的想,注视着天空,天空慢慢改变,渐渐变成了青色,我不停地叹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这时,树叶草地变得透明,已看不见它们的美丽,我轻轻触摸草地。好想美丽的活下去。”
或许只有绝望到要死的人才会说出“我想爱这世界,好想美丽地活下去”吧,所有的痛苦都藏在一副平静的面容下,谢小生叹了口气,那些评论让他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不值。当初谭嗣同选择死是了唤醒,是为了传达他的那份心情。现在啊,不论死多少人都不会唤醒什么,也不会传达出自己的感受吧。
谢小生的眼睛恢复了聚焦,他看到眼前的小鼠已经不动了。他摸了摸小鼠,身体还是热的却是没有反应了,像打了麻醉一般。谢小生第一次为实验动物感伤了起来。刚抓它时,它很凶猛,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一般,不停地挣扎,眼睛似乎着了火一般,于是谢小生第一次被同一只小鼠咬了两次。它想活着,谢小生想。
它想活着,她想活着,她想活着啊!谢小生痛哭了起来,心在揪,脸也揪成了一团,身体在不断的抖动。她想活着啊,他凭着他的理性拔了她的氧气罩,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活着不只是心在跳而已。但他后悔了,后悔的想死掉,后悔的泪水从没断过线。
好久好久,所有的空气都静了下去,灰尘也都落了地般,只有水面还在起伏着。谢小生站了起来,解开了已经僵硬了的小鼠的绳子,然后小鼠便沉入了水中,就如那天没了挣扎的溺水的女儿。谢小生没有再流泪。
“老师,实验结束了。”鼻毛走了进来,抱着一摞实验报告书,带着讨厌的微笑看着谢小生。他觉的面前的老师似乎像变了一个人般,仿佛眼前的才是真实的他,卸去伪装的,卸去妆容的一个老头。
谢小生依旧未理会,只是看着水中的小鼠。小鼠死了,在焦虑中不到一个小时便死了,他又想起了爱因斯坦的理论,他想他找到了通往那个区域的方法。
“嗯”似是腐朽的树木的声音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