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大学刚毕业,我自甘堕落,不想劳动。于是整天捧着电脑下象棋一下就是十几个钟头。我的技术很烂,每次都撑不过十分钟就败阵下来胜率不到20%。
我心灰意冷,某天突发奇想下载了一个象棋软件,和对手下棋时,同步打开把难度调到大师,对方走一步,我在软件里走一步。软件AI走一步,我在游戏室里走一步,对方想招时我就在聊天室里嘲讽:“矮油,你是不是在厕所里下棋,真臭。”结果大多数人忍无可忍,乱下一通,骂一句:“去你大爷的。”就退出了。就这样我的胜率达到了80%。
和我的生活鲜明对比的是与我合租的老幺,老幺来自四川,一年多前来上海打工开始和我合租。
合租的第二天,我过生日,于是请老幺一起上馆子。吃完饭,我叫服务员结账,老板娘拿着单子过来问:“刷卡还是现金?”还没等我开口,老幺“砰”地跪在地上,说:“大娘,刷盘子行不行?”
就这样老幺找到了他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
没过多久,老幺又找到一份在酒吧的工作。
于是他每天白天在餐馆里刷盘子,晚上在酒吧上班。
我出于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拼。
他说:“赚钱是我的爱好。”
那一年老幺拼命打工赚钱,我拼命下棋赚胜率。
老幺身材魁梧,一米七八的身高,体重将近一百八十斤。膀大腰圆,让人望而生畏。接触久了才发现这家伙其实是个热心肠。有一次路过天桥,有个人趴在地上乞讨。我漠然路过,而老幺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二十块钱放到了碗里,我看了看那人碗里的钱,说:“他每天赚的可比你多。”
老幺撇撇嘴说:“我乐意。”
老幺除了赚钱,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看武侠小说。但这小子很贼,不自己花钱买,而是说一通看武侠小说有益身心健康的理论,对我进行持续性的洗脑。最终我忍无可忍送了他一套金庸全集。
老幺能看小说的时间很少,唯一可以压缩的就是睡眠时间。于是每晚凌晨两点到三点老幺下班到家就看书。他有个习惯,喜欢边读边模仿书里的招式,嘴里还要发出过招的声音。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以为家里闹鬼,整宿整宿睡不着。
读书使人进步,一天老幺说感觉自己练成了绝世神功。后来有一晚我去他打工的酒吧喝酒等他下班,回家路上看见两个喝大了的男人正在调戏一女孩儿,老幺站定冷笑,摆出大侠的架势,装模作样地说:“十年了,也该到我出手的时候了。”说罢,便冲了上去,背影很伟岸。
后来老幺因为腿骨骨折休养了两个多月,好在他打工的两个老板对他印象不错,让他养好伤再回来。住院那几天,医生催促他交住院费,老幺泪流满面地说:“老子没钱,你们把老子扔出去得了。”
我说:“你打工赚的钱都去哪了?除了房租,也没见你花过钱。”
他一边抽泣一边说:“每个月一拿到钱,我就寄回老家给我妈了。”
我大惊,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有妈。”
老幺吃着痛说:“去你大爷的。”
无奈,出于人道考虑我只能垫付了他的住院费。
2013年老幺通过酒吧老板的介绍成为了房地产中介的销售。可能是他身材高大,长得又很老实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业绩竟然还不错。于是收入立马比原来翻了两翻。
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破天荒的请我吃了顿大娘水饺,这是和他认识两年多以来他请的第一顿饭,我夹着蘸了醋的水饺,心里有些感动。
他淡淡地说:“好吃吧,这顿就抵你替我付的住院费了。”
我差点被那口饺子噎死。
老幺成为销售后,接触的客户群很广,其中有一个人在他那买了一套价值一千二百万的商品房,还介绍了好几个朋友给他。
老幺对他点头哈腰,乐的像一条哈士奇,说:“哥,你是干啥的呀?那么有钱。”
那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走私。”
下班回家老幺问我:“走私是个啥?”
我无心回答,说:“网络直播名词,和走光差不多,脱了故意给别人看。”
老幺看了看自己鼓起的肚子,失望地说:“那我干不了。”
2013年末老幺恋爱了,对象是他同公司的售楼小姐。我见过两面,第一面是老幺带着她去以前打工的酒吧,正好那天我也在,姑娘长得小巧可爱,挺水灵,小脸红扑扑的,老幺叫她樱桃。老幺偷偷和我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真是老天有眼。
第二面是2014年情人节那天,老幺原本打算要和樱桃一起过,樱桃说那天要陪客人看房。老幺不甘心,拽着我开车到樱桃看房的地方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到达后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樱桃穿着一身职业装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公寓楼。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樱桃和中年男人走出公寓楼。老幺迫不及待拿起准备好的玫瑰花,正要下车,我一把拽住他,冲樱桃的方向撇了撇嘴。视线里的樱桃挽起中年男人的手,走出公寓大楼,走进了隔壁的一家快捷酒店。
回家的路上老幺一言不发。
我有点尴尬,说:“你们才开始几个月现在发现还算及时。”
老幺憋出三个字:“这婊子。”
老幺和樱桃的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过多久樱桃辞职,一跃成为了富商的小三。老幺工作更加拼命,他把这段感情失败的原因总结为自己不够有钱。
2014年没有对老幺停手,那年7月,老幺的母亲被查出血癌,需要不断地做换血手术,也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也就是那个时候,老幺决定辞掉工作回老家。
老幺临走的前一晚,我们两个人在一家夜排挡喝酒。
那天老幺喝了很多,面红耳赤,到最后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打个酒嗝,含糊着说:“其实我妈不是我妈。”
我说:“你喝醉了。”
他摇摇头,干掉了杯子里的洋河,说:“醉他娘的,老子现在说的才是真心话。”
他说:“我从小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知道为什么我叫老幺吗?因为和我一起进孤儿院的那批人里,我年纪最小。”
我目瞪口呆,接不上话。
他又说:“八岁那年,我被一对夫妻领养。就是我后来的爸妈。当时他们条件很好,供我上学,吃穿不愁。我以为我这辈子终于有家了,结果,这狗日的命运。”
“十二岁那年,我爸在工地监工,结果被十楼掉下来的钢筋砸中,脑袋都他妈裂了。公司否认是安全问题,打了官司,赔了点钱,后来连学费都付不起。从那以后我妈就一个人打三份工供我念书。所以,我发誓一定要拼命赚钱,养我妈,让她住上大房子,不要在那么辛苦…”
老幺说到后面泣不成声。
我震惊万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后来,我们又一人干了一瓶小二。我大醉,意识模糊。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屋子里,桌子上放着老幺留下的纸条:“兄弟,后会有期。”
起初断断续续也有联系询问彼此情况,老幺回去后借了能借的所有钱,但不到四个月就花完了,医院不给治疗,一个月后母亲就去世了,老家没有机会,我劝他回来,他说回来赚钱太慢,决定去深圳找他以前的一个客户看看有什么机会,后来联络越来越少,在见面已经是两年后。
2016年,我去了趟深圳,突然想起老幺,于是给他发了微信,这家伙秒回,并迅速定了一家高档餐厅说请我吃饭。
见面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来他。老幺的肚子比以前大了不止一圈,穿着一身名牌,从一辆保时捷卡宴里走了出来,身边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抽了口雪茄,淡淡地说:“走私。”
我大惊,小声说:“这犯法吧。”
他说:“走私一些小药品,出不了什么大事。”
吃完饭,他说,“走走?”
我说:“好。”
他打发女人离开。
我们两个人在东门老街晃荡,各种灯光打亮他的脸庞。
他说:“有钱的感觉真好。老子受够没钱的苦了。”
我“哦”了一声。
路上碰到一个乞丐,估计看老幺穿着名牌,乞丐凑上前伸出手里的碗,露在外面的小腿又紫又烂。
老幺嫌弃地“啧”了一声,一脚踹开乞丐。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他的背影,有些冷漠,有些陌生。
回到上海后我俩彻底断了联络。
直到2017年某天晚上,我接到老幺的电话。
我问怎么了。
老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抖,说:“没什么,突然想起前些年,刚到上海,一起和你合租的日子了。”
我沉默。
他继续说:“想想那时候没钱,过的也挺开心。哦,对了,那年我住院的钱没还你,请你吃了顿大娘水饺,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记恨我。”
我笑出声,说:“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最近想了很多以前的日子,想我爸,我妈,想你,想以前饭店的老板娘,有时候甚至有点想樱桃。想来,都是我的贵人,这辈子能碰见也算值了。”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刚想说话,电话就挂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从此杳无音讯。
2018年初的某天,电视里放着深夜新闻,说是破获了一起横跨北京,深圳,缅甸的大型贩毒案件。数量多达1.3吨,价值人民币10亿。电视机里滚动播放着涉案人员,其中一个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老幺。
老幺说的走私药品其实就是可卡因,报道说,事发后他辗转逃到了云南,后来又去了泰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最终还是被抓获。
我蓦然想起那晚老幺的电话,想起他的感慨,一阵鼻酸,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我想起那年,初到上海时把自己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乞丐的他,我想起爱看武侠小说深夜里见义勇为的他,我想起一边抽泣一边说:一拿到钱,我就寄回老家给我妈了的他。
夜深了,整个世界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