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了,女儿天天嚷着要来,只要我没及时回应,她就象即将搁浅的小鱼,蹦跶几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打着想我念我的大旗,在人前人后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她的小心思,藏着掖着,总又被自己明目张胆地昭示。
象只小喜鹊,每天天不亮她就叽叽喳喳,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城里好大好大,大得比堰头垸还大,城里好好玩,有乐园,有大超市,有比滑滑梯还大的飞机从头顶飞过。
她还说,城里好漂亮,到处花花绿绿,城里的公交地铁好干净,比家里的沙土地强多了。
最后,她眨巴着眼睛说,城里的人好热情,笑呵呵的,象自家人一样,真亲切。
总之,城市在这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孩嘴里,最贴切的词就是好,什么都好。
她的妈妈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出了火车站,在地面上等公交车了。
今天真热,闷热。太阳并不是很强烈,可人一停下来,汗就象塘岸里的鳝鱼,见着一点饵,就不管不顾地往外窜。
可能是坐车久了,小姑娘精神有些委靡,蔫头耷脑,没有表现出她对城市应有的热情。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吝啬她的热情,她是一个天真无邪,三观正得无可挑剔的姑娘,当然这些词现在她不仅无法表现也无法表达。
等车的人也多,吴侬软语,东北大炮,湖北蛮子,各种腔调,宕荡起伏,纷繁不绝,纠缠在一起,散发大量的热量,温度似乎陡然又升高了许多。
站台那儿仿佛装着监控,监视着这儿的一举一动。你越是焦燥,越是鼓噪,越是跺脚捶胸,越是骂娘咒爷,车子越是不来。
小姑娘咕哝了一声,我没听清,也许是她发现了城市的某种不好,却不想让我知道。
望眼欲穿秋水,公交车鸣着刺耳的笛声优雅地进站。车门咣当一声,人潮涌动,形成推波助澜之势不可挡。下的人少上的人多,你来我往,你争我抢,硝烟弥漫,女叫男嚷,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战役,不在输赢,只为了那些能让人坐骨神经舒服一点的座位,车上很快如同闹市,挤作一团浆糊。
我拼尽全力,犹如奋力遨游的鱼,动作非常迅猛。由于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护着小女,分身乏术,无论如何我舍却一身剐,空着的座位从不曾为我的屁股留下。小女尽管有我的护卫,还是被左冲右突的人挤得小脸通红,大汗淋漓,诚惶诚恐,非常狼狈。
我无能为力,羞愧至极。
随着车子的启动,人群象被微风拂过的麦浪,拥挤的骚动渐渐平息。小女实在熬不住,身体扭来扭去,瞪着溜圆的眼,满是乞求,无助地向我一遍遍地说她的脚好酸,好想坐一坐。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只能在人们的腿脚之间穿来穿去,毫无力气。她的声音很急,象夏日的雨点,一颗一颗敲击我的心里,让我颤栗。
我想将她抱起来,可根本没有空间让我弯下腰去,我只好让无助的眼神抛向空中,在坐在位子上的人们之间飘来荡去,期望某个善良的人将它接住。
人们都很忙,有的盯着手机一动不动,就象泥塑一般,沉静得让人窒息。有的将手机放在耳边,呼喊吼叫,高声大气,就象在自己家里。有的匆忙闭上眼睛,抓紧小寐,将昨夜浪费的时光找回,一秒钟都舍不得丢弃。
有的对着小镜,轻描蛾眉淡抹朱唇,保持自己的端庄亮丽,让人辗转难寐。有的四处扫一眼,蜻蜓点水,有的放矢,寻找车厢里某个角落的新奇。
小女太小,轻薄得如同一张照片,只够得着我的肚脐,进不了别人的眼底。她的声音太细,只有回声荡漾在我与她妈妈的耳膜里。
人们太忙,无暇顾及周围与己无关的事,人们太累,无暇思考别人的鸡毛蒜皮。
最后,小女在我尽力弯腰的环抱中,实在撑不住,居然睡着了,在闹哄哄不断颠簸的车厢中,睡着了,鼾声轻起,但她依然站得笔直。
长长的睫毛不经意间一眨一眨,忽而蹙眉,忽而微笑,嘴角嗡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她该在做梦了,她的梦里有她自己的悲伤与喜悦。
也许在埋怨她的爸爸怎么也那么忙,怎么只想着挣钱,在接她时还穿着工作服,那么寒酸,在花里胡哨的车厢里,那么格格不入。怎么不能象城里人一样,体面光鲜一些,豪爽大气一些,别人也许会让个座。
也许她在想,大城市多么繁华,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的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么方便,哪怕没有座位,也无所谓。
她在想……,很多很多。我在想,只愿她每一个梦,都是彩色的,没有恨意,仅存感激。
车子转了一个弯,猛然一晃,小女调了一下脸,微笑了一下,鼾声轻起,她还在梦中,她的梦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