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们终于如愿进入了雪国的中央都城。
若论面积,雪国和胡国的都城大小相仿,但要论流动人口,雪国则远胜于胡国。雪国的常住人口不过两三万,但每日的流动人口却在千人左右。
这得益于雪国兴盛的手工业和低廉的通关税赋。
西州的商人向东州运送货物,一般有两条路可以选,从北取道雪国,或从南途径胡国。考虑到气候和距离,走胡国的官道是最快的,但是胡国对货物征收高额的税赋,不少做小本生意的商人便会绕道雪国。
小宗商品大量汇聚在雪国,带动了雪国手工业的发展,其他三州的手艺人聚集在此地,兴建作坊,招收徒弟,将制成品又送回各州贩卖。
织布、茶艺、陶器,几十年前只能在西州和东州看见的物什,近年来却充盈在雪国的大小作坊中。
当然,西州给雪国带去的不光有手工艺品,还有药草和赌术。其中的代表便是千日醉和九九牌。
有人曾告诉我,雪国吸食千日醉的人口位居四州之首,官府屡禁不止,民间烟馆林立。有的药铺白天开门看病,晚上就闭门卖烟。
病人一天来两次,早上吃药,晚上吸烟。药师和病人心照不宣,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意思。
虽然我从来不碰千日醉,却对它的效用非常好奇,曾问过一个懂得炼制千日醉的药师:这堆干枯的药草,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众多烟民趋之若鹜?
他知道我不吃千日醉,便举了个例子:“你去窑子找过姑娘吗?”
在西州,可以嫖娼的青楼一般称作窑子。
见我不说话,他嘿嘿笑道:“姑娘再诱人,男人能体味到的快感,也只有那短短的几口茶工夫。千日醉则不一样,它能给你带来更持久,更透彻的快感。从天灵盖到脚板心,酥麻、澎湃而酣畅淋漓。这就是它的魔力。”
我反问他,一般人哪经得住这种持续的快感。
“当然经不住。吸一口千日醉,就少活一个时辰。”他讲得很骇人,却也很直白,“但是对那些活得痛苦的人而言,一口的欢愉和一个时辰的煎熬,哪个更值当呢?”
我知道这是诡辩,却无言以对。
红拂似乎也知道千日醉的厉害,进城之后,便叮嘱我千万不能去药铺。
我问她为什么,她却避而不答,我觉得有趣,追问了几次,她支支吾吾应道:“你实在想发泄,我可以帮你。”
我怔了一下,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发泄个鬼啊!”
她不觉羞耻,反而涎着脸皮嘻嘻笑道:“小坊主心动了?”
“我想把你踢下车去。”
玩笑归玩笑,于我而言,逛窑子也好,吸千日醉也罢,一时的欢愉之后,只有无尽的空虚。真正让我沉迷其中而又乐此不疲的,只有赌博。
准确的说,是站在悬崖边,看着那些赌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喊着纵身滚落万丈深渊。
就像我难以理解那些嫖客和烟民的想法一样,他们也难以理解这份高空踩钢索的刺激——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我们在中央大道上寻到一家客栈住下,我问红拂要找的人在哪里,她却摇头不知,“几年前在胡国的酒楼见过几面,只知道他来了北州,便再无消息了。”
我听了,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你知道雪国每天进出多少人吗,你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
红拂摇着我的手,撒娇道:“哎,就试着找一找嘛,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我估摸着她只是想我陪她玩,便说道:“就三天,没有线索我就回去了。”
“才三天,不要啦。”“我当初只答应陪你来北州,可没答应帮你找人。”“好薄情啊,小坊主。”“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虽说只待三天,但是好不容易来一趟雪国,也要尽兴地玩乐一番。
吃过午饭,我们便出门逛街,说是打听消息,实则花钱购物。衣物、饰品、小吃,以及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手工艺品,红拂见了这些就两眼放光,恨不得全都买下来。
我笑着调侃道:“你也别回桑国了,就住在雪国,以后天天能见着这些东西,买到让你心烦。”
红拂正在兴头上,随口应道:“谁说要留在雪国了。”
“北州不是你的故乡吗?”
她一怔,放下手里的小饰物,嘀咕道:“我还没想好留在哪里呢……”
要说我和红拂,也算是臭味相投了。一个出身青楼,一个混迹赌坊,寻常人听了,唯恐避之不及,我们却未曾感到一丝不合。
就连晚饭后的消遣活动,也默契地选在了同一个地方——城北的雪月楼。
没有想到雪国也有一个雪月楼。打听之后才知道,两个雪月楼的掌柜竟是同一个人,她先在北州发了家,之后又去南州开设了青楼。
“最初听到雪月楼这个名字,还觉得有些奇怪,”我思忖道,“不过既然本家在雪国,也就讲得通了。”
红拂接过话去:“雪月楼的名字可跟雪国无关噢。”
“此话怎讲?”“老板娘名叫风花,所以店名取了雪月。”
这倒也合情合理。
还未进楼,便听见丝竹之声传来,宾客虽多,却没有嘈杂之感,同样是酒气色气弥漫的场所,雪月楼却又散发着一丝高雅的味道。
“到底是上等酒妓,气质不同寻常。”红拂迅速扫过厅堂,如此说道。
我不善书画,也不懂音律,听能出曲调优美,看出书画气势,却不了解其中的精髓。但是看着那些弹琴吹丝的姑娘们,又能体味到一份微妙的宁静。
我和红拂来到一张空桌坐下,便有酒妓款款走来,替我们将光洁的桌子又擦了一遍,柔声问道:“二位要赏些什么?”
我不解其意,她便解释道:“琴棋书画,歌舞酒食,客官可以随意挑选。”
“唔……”我选什么都可以,便问红拂的意思,她想了想,叫了一幅画。
酒妓施礼退下,很快就来了一位画师姑娘,带着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用具放整齐后,施礼问道:“二位喜欢山水还是人物?”
红拂让我挑,我便选了山水。
画师说当今天下绘画,以西州的山水画和东州的人物画为代表,既然公子选了山水,我便临摹一幅画堂春先生的山水,希望公子喜欢。
“等等,你刚才说哪个先生?”
“画堂春,公子有所听闻吗?”画师好奇问道。
我摇了摇头,她便笑着介绍道:画堂春先生的山水画,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在画中关键处,会用胭脂水粉点缀。
“听说画堂春先生本人时常出入风尘场所,就是不知道真假。”画师一边说,一边提笔疾书,一盏茶的工夫,一幅《西州凉月》就完成了。
她最后用水粉在山间点缀了一缕云雾,将画卷调转过来,呈到了我们面前。
画卷上方是一轮明月,中间是深幽夜空,下方是藏青远山,一抹淡淡的云烟飘浮其中,甚是玄妙。
我问她,这幅画能卖多少钱,她却掩着嘴笑。
“如果是画堂春先生的真迹,便值千两纹银,如果是我的临摹品,则一文不值。”
我教她留下画作,付了酬劳,“一文不值也不至于,我还是挺喜欢的。”
画师微微一惊,起身施了一礼,便收拾用具离开了。
画师走后,我又对着画作看了很久,红拂好奇问道:“你还懂绘画?”
我说不懂,只是想从画里揣摩作者的心境。
红拂掐了我一把,“对小丫头动心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想到哪去了。我感兴趣的是画堂春。”
看完画,红拂问我还想赏些什么,我摇了摇头,说已经有些累了。
“不喜欢这里?”“不是不喜欢,而是有些不适合我。”
红拂咧了咧嘴,又将大堂扫了一遍,低声道:“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临走时,正好遇上一群宾客结伴而入,前门拥堵,我们只好绕道大堂后侧。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熟悉的一幕。
一圈人围在一张四方小桌边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桌子上的骰盅。手握骰盅的人掀开罩子,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有人欢喜有人忧,唯独坊主面不改色,收起骰子准备开始下一局。
“哎呀,我们去看看那个。”我连忙拉住红拂,指着赌坊说道。
“不是累了吗?”“突然又不累了。”
红拂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道:“就知道你好这一口。”
及至近处,才发现赌坊坊主竟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娃儿,扎着两股辫子,在头顶绕成了蝴蝶形状。从宾客口中,得知小娃儿名唤静流。
我问他这是什么赌具,他说是寒木玲珑骰。骰子由上等的玲珑玉制成,通体绚丽多彩,骰盅则采用双层寒铁木,质地厚实,隔绝声响。跟普通骰具不同的是,寒木玲珑骰摇起来无声无息,手感极其微弱,号称最公正的赌具。
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挽起袖子要一探究竟。
虽然我九九牌打得烂,摇骰子却从来没输过。
静流见状,冷嗤一声,问我赌几颗骰子,赌大还是赌小。
这又让我长了见识,以前只见过摇三颗骰子,静流却说最多可以摇七颗。最大点为七个六,规则和九九牌类似,在42点的基础上翻64倍,计为2688点。最小点为七颗骰子垒成一座塔,每颗骰子都是一点向上,计为1点。
将骰子垒成一座塔,我在西州有所听闻,需要特殊的技法。而将骰子摇出想要的点数,则是我的拿手好戏。
“赌大,七颗骰子。”
听我说出这话,周围宾客顿时嘘声一片,静流也有些吃惊,确认道:“你当真要玩七颗骰子?”
再一问,才知道这里的输赢是按点差计算的。寻常人玩三颗骰子,输赢不过几十文铜钱,而玩七颗骰子,却可能一局输赢几两银子。
不过,话都放出来了,收回去影响气势,我应道:“就玩七颗骰子。”
静流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取出七颗晶莹剔透的骰子,放进了骰盅。摇之前他再次问道:“你当真——”
“别废话,赶紧开始!”
人群一阵哄笑,静流则羞红了脸颊,“叫你神气,一会就知道难堪。”
只见他单手抓起寒木罩,手腕疾速摇动,骰子皆在内壁飞旋,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少顷,他将骰盅“啪嗒”一扣,静默了三五个瞬息,缓缓掀起罩子,亮出绚丽的七颗骰子。
“3455666,我算算啊……280点。”静流得意一笑,将骰具交到了我手上,“到你了。”
“又不是七个六,神气什么。”我随口一说,静流便气得瞪眼,实在有趣至极,“你看好了,大哥哥教你摇出七个六。”
说完,我端起寒木罩子,漫不经心地摇了两摇,便放在了桌上。
静流惊讶地看着我,“这就好了?”
“当然了。”我胸有成竹地掀开罩子,甚至都不屑于去看点数。
静流的视线一顿,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还七个六呢,一个六都没有摇出来!”
周围人群也跟着笑开了,我连忙低头一看,3344555,果真一个六都没有。
这,这不可能啊。我掂了掂罩子,并没有感觉到异样,又拿起骰子看了看,瞧不出被做过手脚。
可我竟然连一个六都没有摇出来!
我怔在原地,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不行,我要重摇!”
静流眼疾手快,立刻将我拦了下来,“输了就是输了,哪有重摇的道理,我算算啊,3344555……四百……464点?”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静流咽了口沫子,又重新算了一遍。
没有错,是464点。作为一个赌坊坊主,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怎么可能,一个六都没有,为什么会比我的点数大!”静流拍着桌子喊道。
我不知道他是在嘲讽我没有摇出六点,还是真的不知道计点规则。
“我就说了重摇了——”
“输了就输了,哪有重摇的道理。”静流不服气地按住骰盅,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184文铜钱,给你!”
虽然赢了,我心里却很不舒坦——奇了怪,怎么会没有六点呢。
“再来一局!”静流收起骰子,指着我挑战道。
“求之不得。”说罢,我将另一只手的袖子也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