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北州篇)第十五章

        翌日,我们终于如愿进入了雪国的中央都城。

        若论面积,雪国和胡国的都城大小相仿,但要论流动人口,雪国则远胜于胡国。雪国的常住人口不过两三万,但每日的流动人口却在千人左右。

        这得益于雪国兴盛的手工业和低廉的通关税赋。

        西州的商人向东州运送货物,一般有两条路可以选,从北取道雪国,或从南途径胡国。考虑到气候和距离,走胡国的官道是最快的,但是胡国对货物征收高额的税赋,不少做小本生意的商人便会绕道雪国。

        小宗商品大量汇聚在雪国,带动了雪国手工业的发展,其他三州的手艺人聚集在此地,兴建作坊,招收徒弟,将制成品又送回各州贩卖。

        织布、茶艺、陶器,几十年前只能在西州和东州看见的物什,近年来却充盈在雪国的大小作坊中。

        当然,西州给雪国带去的不光有手工艺品,还有药草和赌术。其中的代表便是千日醉和九九牌。

        有人曾告诉我,雪国吸食千日醉的人口位居四州之首,官府屡禁不止,民间烟馆林立。有的药铺白天开门看病,晚上就闭门卖烟。

        病人一天来两次,早上吃药,晚上吸烟。药师和病人心照不宣,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意思。

        虽然我从来不碰千日醉,却对它的效用非常好奇,曾问过一个懂得炼制千日醉的药师:这堆干枯的药草,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众多烟民趋之若鹜?

        他知道我不吃千日醉,便举了个例子:“你去窑子找过姑娘吗?”

        在西州,可以嫖娼的青楼一般称作窑子。

        见我不说话,他嘿嘿笑道:“姑娘再诱人,男人能体味到的快感,也只有那短短的几口茶工夫。千日醉则不一样,它能给你带来更持久,更透彻的快感。从天灵盖到脚板心,酥麻、澎湃而酣畅淋漓。这就是它的魔力。”

        我反问他,一般人哪经得住这种持续的快感。

        “当然经不住。吸一口千日醉,就少活一个时辰。”他讲得很骇人,却也很直白,“但是对那些活得痛苦的人而言,一口的欢愉和一个时辰的煎熬,哪个更值当呢?”

        我知道这是诡辩,却无言以对。


        红拂似乎也知道千日醉的厉害,进城之后,便叮嘱我千万不能去药铺。

        我问她为什么,她却避而不答,我觉得有趣,追问了几次,她支支吾吾应道:“你实在想发泄,我可以帮你。”

        我怔了一下,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发泄个鬼啊!”

        她不觉羞耻,反而涎着脸皮嘻嘻笑道:“小坊主心动了?”

        “我想把你踢下车去。”

        玩笑归玩笑,于我而言,逛窑子也好,吸千日醉也罢,一时的欢愉之后,只有无尽的空虚。真正让我沉迷其中而又乐此不疲的,只有赌博。

        准确的说,是站在悬崖边,看着那些赌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喊着纵身滚落万丈深渊。

        就像我难以理解那些嫖客和烟民的想法一样,他们也难以理解这份高空踩钢索的刺激——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我们在中央大道上寻到一家客栈住下,我问红拂要找的人在哪里,她却摇头不知,“几年前在胡国的酒楼见过几面,只知道他来了北州,便再无消息了。”

        我听了,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你知道雪国每天进出多少人吗,你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

        红拂摇着我的手,撒娇道:“哎,就试着找一找嘛,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我估摸着她只是想我陪她玩,便说道:“就三天,没有线索我就回去了。”

        “才三天,不要啦。”“我当初只答应陪你来北州,可没答应帮你找人。”“好薄情啊,小坊主。”“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虽说只待三天,但是好不容易来一趟雪国,也要尽兴地玩乐一番。

        吃过午饭,我们便出门逛街,说是打听消息,实则花钱购物。衣物、饰品、小吃,以及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手工艺品,红拂见了这些就两眼放光,恨不得全都买下来。

        我笑着调侃道:“你也别回桑国了,就住在雪国,以后天天能见着这些东西,买到让你心烦。”

        红拂正在兴头上,随口应道:“谁说要留在雪国了。”

        “北州不是你的故乡吗?”

        她一怔,放下手里的小饰物,嘀咕道:“我还没想好留在哪里呢……”

        要说我和红拂,也算是臭味相投了。一个出身青楼,一个混迹赌坊,寻常人听了,唯恐避之不及,我们却未曾感到一丝不合。

        就连晚饭后的消遣活动,也默契地选在了同一个地方——城北的雪月楼。

        没有想到雪国也有一个雪月楼。打听之后才知道,两个雪月楼的掌柜竟是同一个人,她先在北州发了家,之后又去南州开设了青楼。

        “最初听到雪月楼这个名字,还觉得有些奇怪,”我思忖道,“不过既然本家在雪国,也就讲得通了。”

        红拂接过话去:“雪月楼的名字可跟雪国无关噢。”

        “此话怎讲?”“老板娘名叫风花,所以店名取了雪月。”

        这倒也合情合理。


        还未进楼,便听见丝竹之声传来,宾客虽多,却没有嘈杂之感,同样是酒气色气弥漫的场所,雪月楼却又散发着一丝高雅的味道。

        “到底是上等酒妓,气质不同寻常。”红拂迅速扫过厅堂,如此说道。

        我不善书画,也不懂音律,听能出曲调优美,看出书画气势,却不了解其中的精髓。但是看着那些弹琴吹丝的姑娘们,又能体味到一份微妙的宁静。

        我和红拂来到一张空桌坐下,便有酒妓款款走来,替我们将光洁的桌子又擦了一遍,柔声问道:“二位要赏些什么?”

        我不解其意,她便解释道:“琴棋书画,歌舞酒食,客官可以随意挑选。”

        “唔……”我选什么都可以,便问红拂的意思,她想了想,叫了一幅画。

        酒妓施礼退下,很快就来了一位画师姑娘,带着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用具放整齐后,施礼问道:“二位喜欢山水还是人物?”

        红拂让我挑,我便选了山水。

        画师说当今天下绘画,以西州的山水画和东州的人物画为代表,既然公子选了山水,我便临摹一幅画堂春先生的山水,希望公子喜欢。

        “等等,你刚才说哪个先生?”

        “画堂春,公子有所听闻吗?”画师好奇问道。

        我摇了摇头,她便笑着介绍道:画堂春先生的山水画,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在画中关键处,会用胭脂水粉点缀。

        “听说画堂春先生本人时常出入风尘场所,就是不知道真假。”画师一边说,一边提笔疾书,一盏茶的工夫,一幅《西州凉月》就完成了。

        她最后用水粉在山间点缀了一缕云雾,将画卷调转过来,呈到了我们面前。

        画卷上方是一轮明月,中间是深幽夜空,下方是藏青远山,一抹淡淡的云烟飘浮其中,甚是玄妙。

        我问她,这幅画能卖多少钱,她却掩着嘴笑。

        “如果是画堂春先生的真迹,便值千两纹银,如果是我的临摹品,则一文不值。”

        我教她留下画作,付了酬劳,“一文不值也不至于,我还是挺喜欢的。”

        画师微微一惊,起身施了一礼,便收拾用具离开了。


        画师走后,我又对着画作看了很久,红拂好奇问道:“你还懂绘画?”

        我说不懂,只是想从画里揣摩作者的心境。

        红拂掐了我一把,“对小丫头动心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想到哪去了。我感兴趣的是画堂春。”

        看完画,红拂问我还想赏些什么,我摇了摇头,说已经有些累了。

        “不喜欢这里?”“不是不喜欢,而是有些不适合我。”

        红拂咧了咧嘴,又将大堂扫了一遍,低声道:“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临走时,正好遇上一群宾客结伴而入,前门拥堵,我们只好绕道大堂后侧。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熟悉的一幕。

        一圈人围在一张四方小桌边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桌子上的骰盅。手握骰盅的人掀开罩子,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有人欢喜有人忧,唯独坊主面不改色,收起骰子准备开始下一局。

        “哎呀,我们去看看那个。”我连忙拉住红拂,指着赌坊说道。

        “不是累了吗?”“突然又不累了。”

        红拂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道:“就知道你好这一口。”


        及至近处,才发现赌坊坊主竟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娃儿,扎着两股辫子,在头顶绕成了蝴蝶形状。从宾客口中,得知小娃儿名唤静流。

        我问他这是什么赌具,他说是寒木玲珑骰。骰子由上等的玲珑玉制成,通体绚丽多彩,骰盅则采用双层寒铁木,质地厚实,隔绝声响。跟普通骰具不同的是,寒木玲珑骰摇起来无声无息,手感极其微弱,号称最公正的赌具。

        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挽起袖子要一探究竟。

        虽然我九九牌打得烂,摇骰子却从来没输过。

        静流见状,冷嗤一声,问我赌几颗骰子,赌大还是赌小。

        这又让我长了见识,以前只见过摇三颗骰子,静流却说最多可以摇七颗。最大点为七个六,规则和九九牌类似,在42点的基础上翻64倍,计为2688点。最小点为七颗骰子垒成一座塔,每颗骰子都是一点向上,计为1点。

        将骰子垒成一座塔,我在西州有所听闻,需要特殊的技法。而将骰子摇出想要的点数,则是我的拿手好戏。

        “赌大,七颗骰子。”

        听我说出这话,周围宾客顿时嘘声一片,静流也有些吃惊,确认道:“你当真要玩七颗骰子?”

        再一问,才知道这里的输赢是按点差计算的。寻常人玩三颗骰子,输赢不过几十文铜钱,而玩七颗骰子,却可能一局输赢几两银子。

        不过,话都放出来了,收回去影响气势,我应道:“就玩七颗骰子。”

        静流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取出七颗晶莹剔透的骰子,放进了骰盅。摇之前他再次问道:“你当真——”

        “别废话,赶紧开始!”

        人群一阵哄笑,静流则羞红了脸颊,“叫你神气,一会就知道难堪。”

        只见他单手抓起寒木罩,手腕疾速摇动,骰子皆在内壁飞旋,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少顷,他将骰盅“啪嗒”一扣,静默了三五个瞬息,缓缓掀起罩子,亮出绚丽的七颗骰子。

        “3455666,我算算啊……280点。”静流得意一笑,将骰具交到了我手上,“到你了。”

        “又不是七个六,神气什么。”我随口一说,静流便气得瞪眼,实在有趣至极,“你看好了,大哥哥教你摇出七个六。”

        说完,我端起寒木罩子,漫不经心地摇了两摇,便放在了桌上。

        静流惊讶地看着我,“这就好了?”

        “当然了。”我胸有成竹地掀开罩子,甚至都不屑于去看点数。

        静流的视线一顿,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还七个六呢,一个六都没有摇出来!”

        周围人群也跟着笑开了,我连忙低头一看,3344555,果真一个六都没有。

        这,这不可能啊。我掂了掂罩子,并没有感觉到异样,又拿起骰子看了看,瞧不出被做过手脚。

        可我竟然连一个六都没有摇出来!

        我怔在原地,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不行,我要重摇!”

        静流眼疾手快,立刻将我拦了下来,“输了就是输了,哪有重摇的道理,我算算啊,3344555……四百……464点?”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静流咽了口沫子,又重新算了一遍。

        没有错,是464点。作为一个赌坊坊主,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怎么可能,一个六都没有,为什么会比我的点数大!”静流拍着桌子喊道。

        我不知道他是在嘲讽我没有摇出六点,还是真的不知道计点规则。

        “我就说了重摇了——”

        “输了就输了,哪有重摇的道理。”静流不服气地按住骰盅,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184文铜钱,给你!”

        虽然赢了,我心里却很不舒坦——奇了怪,怎么会没有六点呢。

        “再来一局!”静流收起骰子,指着我挑战道。

        “求之不得。”说罢,我将另一只手的袖子也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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