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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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鹧鸪天  晏几道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第一章鹧鸪山上

暴雨后,依旧闷热的夏日傍晚,玉树被强行送到了鹧鸪山上。他歇斯底里地反抗,无效,被绑着打了一针镇静剂。昏沉中,被人喂服了两粒药片,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睡了。

两个苍老的身影消失在鹧鸪山的小道上,暮色四合……

鹧鸪山下就是鹧鸪江,鹧鸪江畔就是鹧鸪山,山的名字和江的名字得来已久,无人考证。有人问起,当地人就说这里古时有鹧鸪,就是戏文里鸣叫声被化作“行不得也哥哥”的那种鸟,但是如今鹧鸪山上,鹧鸪江畔,鹧鸪的踪影难寻了。

现在坐落在鹧鸪山上的,是一家名叫MOCO的非盈利性医疗机构,背景复杂,主要针对人群是那种需要精神治疗,又极度重视隐私的人群。申请入住的患者一律要网上申请,提交原始病历,他们联系诊断医院,确定有收治的必要且患者家庭有资助意愿他们才发放入住核准表。

MOCO何时进驻鹧鸪山的当地人也说不清,他们只知道这里原来是一个私人的山庄,不知什么时候就改成医疗机构了。而且他们知道这里收治的是什么病人,因为夜半山上常常有人嚎叫,也见过病人跑下山闯进村里被抓回的场景。正因为知道,所以当地人诙谐地称这个机构为莫愁。

鹧鸪山上遍生南竹,当地人靠山吃山,祖祖辈辈都春天挖笋,夏天砍竹,秋天制竹器,冬天燃竹取暖。砍下来的竹子,绑成一扎,顺着鹧鸪江漂流而下,到了下游的码头,有人收起送到城里,换成钞票,供村里开销。

鹧鸪江的水总是那么清澈,春夏是碧绿的,秋冬是墨蓝的。村里人浣衣、捕鱼、贸易,都离不开这条江水。

对于当地人来说,MOCO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从来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从来不与MOCO里的人打交道。

MOCO有一套完整的循环体系。每天清晨,有一辆小货车沿着崎岖的山道爬山去,送来各种生活必需品。如果有人需要下山,也可以搭便车下去。患者如果要外出,一定医生核准后家人来接,所以鹧鸪山上经常开进各种豪车,当地人也见怪不怪了。

MOCO内部结构很简单,一共四栋别墅,一栋改造成了医疗场所,二栋是活动区域,另外两栋都是病房。这些病房里除了四栋楼顶的两个病房是封闭的,其他病房都相对开放。病人在这里一边疗养,一边治病,安安静静。

MOCO总共可以容纳三十名病人,收治的病人年龄也相对年轻,很少有长期耗在这里的,一般治疗的时间在三年以内。虽说是精神治疗机构,但实际上精神疾病的病因也是多样的。这里的病人多数是重度抑郁,有的有精神分裂的症状,个别的狂躁症和应激性障碍。这里的医生只在病人病历里描述具体症状,并不下诊断,对外都说是精神康复性治疗。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是化名,治疗好出院,一切资料销毁,因为隐私的需要。

这里的负责人是一位德国男医生,中文名康乐。他的下属是两名医生,男医生叫田方,女医生叫郝思文,两人都有留洋经历,来到MOCO之前都是精神专科医院的主治医师。另外还配备了四名护士和四名护工。他们都住在一栋最高层, 长年在这里,外出都需要康乐的批准。

玉树是MOCO收治的第一百个病人,入院时他年满十八岁。

第二章忧郁的玉树

玉树是一个忧郁的美少年,一直都是。玉树的父亲是大学工科教授,长年忙科研。玉树的母亲是一个军队涉密单位的研究员,多年也一直在部队里,回不了家。玉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到了上学年龄,就被送去当地最好的私立学校。

在学校里,玉树很孤独。他本就内向,开始学校里的大孩子欺负他,勒索他,他不反抗。有一次妈妈来接他,他和妈妈说不想在这里读书了,因为有人欺负他。妈妈冷冷地说了一句:“有人欺负你,你就用尽一切去反抗,只要奋力的反抗一次,就没人再欺负你了。”玉树记住了妈妈的话。

周一玉树返校,下午老师又把他爸爸叫来了。原因是玉树咬伤了高年级的孩子,是的,确实是咬伤的。高年级的孩子把玉树拉到楼顶欺负他。其中一个一拳挥来,玉树紧紧抓住,然后埋头一口咬住。其他孩子围过来对玉树拳打脚踢,玉树就是不松口。最终玉树的牙撕下了大孩子手臂上的一块肉,望着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大孩子们不寒而栗,发疯似地跑了。遍体鳞伤的玉树躺在楼顶,嘴角的血溢出、流下。

至此之后,确实再没有孩子欺负玉树了,但玉树也愈发地孤独了。孩子们都在玉树背后指指点点,说玉树是一跳疯狗,不能和他玩。

六年的小学时光,把孤独二字深深地刻进了玉树的心灵。毕业了,父母为他换了一所学校,玉树一言不发。

初中三年,玉树感兴趣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古典诗词,二是投篮。

喜欢上古典诗词是因为一次比赛。刚上初一,老师就把一学期要背的古诗词发下去,让孩子们慢慢背诵。第一次早读,老师拿着资料一首首教读,而玉树却坐着发呆。老师质问他资料去哪了,玉树不说话。老师一再强调一学期都要用这资料背诵默写,没有不行,罚玉树抄一遍。玉树点头,老师勉强让他坐下。

下午放学,玉树交给老师他抄写的诗词。老师看他字迹清秀,还挺满意。缓和口气说:“抄下来还不行,关键是要能默写。”玉树终于开口吐出两字:“我会。”

“会了,二十五首古诗词会默写了?”

“嗯。”玉树面无表情。

“那你就现场默写一遍。”

玉树低头开始默写,半个小时,二十五首古诗词端正地呈现在纸上,没有一处错误,连标点都没错。

老师点点头,看着玉树,若有所思。

后来年级组织一次默写比赛,玉树是第一。老师选拔玉树去参加区里的古诗词背诵大赛,玉树拒绝了。老师问他原因,他不开口,老师一再追问,玉树咬着嘴唇,轻轻地说:“我不想说话。”

老师放弃了。但过了一阵,老师发现学校选拔的选手实力不行,初三的孩子也背不下要求的几百首古诗词,赛事临近,老师又想到了玉树。

“你还是参赛,三个选手一起代表学校作答的。你站在台上,到我们作答,其他两个不会,你马上写给他们看,你不用开口。”

玉树还是不说话,老师急了,质问到:“去还是不去?”

玉树拿起办公桌上的笔,在手上写了一个去字。

老师无奈地笑了。

那次比赛,玉树所在的学校大出风头。在必答题部分就遥遥领先,到抢答题部分队伍中的另一个男生玩命地按按钮,而玉树始终低头写着。抢到题,队伍中的女生就会字正腔圆地说出答案,多偏门的诗句这个女生都会准确地说出,现场地观众叹为观止。

比赛结束,玉树的本子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诗句,一共八十四句。

领奖台上,初三的男生女生都自觉地把冠军奖杯让到玉树手上,玉树低着头推开。他们一再往玉树怀里塞,玉树手足无措。恍惚间,奖杯落下,碎了。

第三章MOCO的一天

  意识慢慢恢复,如同一场宿醉的醒来。窗外昏暗,落雨,绵绵。玉树不知道自己在哪,下床,几乎站不稳。立住了,环顾房间,白墙,墙上两幅立体画。墙角一个靠背的软沙发,,一个小茶几,茶几旁的窗帘透出亮光。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门,应该是通向外界的。

  玉树想去开门,门是锁着的。茫然间发现门边有一个红色的按钮,玉树按下去,依旧悄无声息。

  时间过了多久?这个空间里没有时间。玉树撑住门把手,只有这样他才能站着。他感觉支持不住,想要躺回床上,这时门开了。

  一张温和白皙的脸庞出现了,带着柔和的微笑,让玉树想起小时他最爱吃的甜白玉瓜。

  “你醒了,我是郝医生,是你在这的主管医生。别担心,你只是睡了长长的一觉。”

  玉树的意识恢复得很快,但已经知道自己大概在哪,同时也别无选择。

  “其他朋友已经吃过早餐了,我给你留了一份,你跟我过来吧。”

  玉树就这样跟着郝医生出了房间,他对这名女医生第一眼就有信赖感。

  早餐简单却别致,一个煎蛋,一个甜甜圈,一碗燕麦粥和一杯酸奶。

  玉树饿了,低头吃着。郝医生就这样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弟弟。

  吃完,郝医生递上纸巾。玉树仔细地擦干净嘴巴,目光灼灼地注视了郝医生一会,郝医生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房间里很安静,两人都在等待。

  “我,在这里,要干吗?”最终是玉树先开口。

  郝医生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日程表,放在玉树面前。

  日程表上的安排具体到每个小时,晚上服药时间段特别用红色字标明。其他时段的安排类似于一个深山隐居者的一天。

  “好了,现在的时间是户外劳动,你现在就跟我去吧。记住,这里不是医院,这里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小环境。在这里,我们都是朋友,彼此扶持,MOCO的箴言就是:融入,调整,走出。”

  玉树来到户外,四栋楼的后面有一大片菜园。春光和煦,大家都在这里劳作。MOCO的蔬菜几乎不需要外界供应,除了冬季严寒的一个多月,其他时间基本能自给自足。菜园被划分成一块块小区域,每个小区域都有固定的人员负责。

  玉树被分配到第六小组,小组长叫银子,是一个个头不高但很壮实的青年。

  在银子的带领下,玉树在菜园里忙碌起来,他不说话,银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早上,小组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在看银子如何教玉树种菜。

  “我们这块种的是茄子和豆角,现在播种是最简单的。松土,播种,浇水就可以了。到了初夏就忙了,豆角要搭架子,茄子要杀虫。这两种菜都是很招虫子的,多你一个我们活好干点。”银子爱说爱笑,他怎么说,玉树就怎么听着。

  上午过去了,十二点收工,小组长收齐大家的工具,带着小组成员到二栋的食堂去吃午饭。

  银子和另外一个壮汉一步一颠地把两桶米饭从厨房挑过来,四个护工则抬着两盆菜紧随其后。

  午饭的两个菜是胡萝卜烧肉和丝瓜炒蛋,味道都挺好的。玉树比平常多吃了一碗饭,他发现这里的人都很能吃,一般都是吃个三四碗饭。不一会,饭桶空了,菜还有。

  大家吃完,护工把桶和菜盆收走。所有人自觉的起身,回到各自的房间,玉树想起,时间安排表上中午一点到三点是午休时间。玉树一时不记得自己是哪个房间了,他甚至连自己住哪栋楼都不知道。

  人都走了,空荡荡的食堂留下玉树一人。郝医生出现在门口,轻轻地说:“朋友们都住三栋,门上都有一张门卡。你跟我回三栋,去找自己的房间吧。”

  跟着郝医生出了食堂,玉树才明白靠前能看到山下的是一二栋,后面望向菜园的是三四栋。

  回到三栋,玉树一间间房走过去,在二楼的尽头房间的门发现玉树两个字。扭开门把手进去,发现床头放着一个旅行箱。玉树熟悉这个箱子,这是他的。打开,都是一些换洗的衣物。

  玉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躺上床睡了。不知是昨晚药物还在起作用还是早上劳动累了,他的午觉睡得很实。下午三点,是护士敲门把他叫醒的。

  下午的第一项活动是阅读,朋友们来到二楼的阅览室,自由地阅读起来。书架上都是最新的报纸和杂志,玉树转了一圈,发现这些杂志多是运动、时尚、摄影类的,很少文学类的。玉树挑来挑去,拿了一份报纸,因为他不确定现在是几号了。

  阅读一小时后,大家自觉地把书放回书架。四个护士进来,给大家发十字绣。朋友们都熟练地穿针引线,仔细地绣起来。玉树愣愣的,直到一名护士把一套新的十字绣放到他面前。

  玉树无动于衷,护士告诉他,照着上面的图纸绣就好了。玉树拆开包装,看了下图纸,尝试起来。

  玉树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护士在他身后看着,适时提醒一下。不到半小时,玉树就掌握基本的方法的,但是要完成一幅作品,显然需要很多的时间。

  玉树一边绣,一边在想男人做这个有什么意思。抬起头,发现一屋子的朋友都是男的,这才想起今天除了见到郝医生和四个护士是女性,其他朋友都是男性。

  十字绣活动持续到五点,随后的安排是运动。一二栋旁边是一个篮球场,旁边有一些运动器械。二十多个朋友有的分组打篮球,有的玩玩器械。只有玉树在一旁看着,他在这里也没有朋友。

  户外运动六点结束,大家又来到二栋食堂吃晚饭。晚饭比午饭简单,每人一碗打卤面,不够可以添。对玉树来说,一碗打卤面显然是多了。

  吃完饭,收拾干净桌子,朋友们整齐划一地坐下。护士把电视打开,大家统一收看新闻联播。这时一位金发碧眼身着牛仔裤和白衬衣的男子出现在朋友们旁边,和大家一起看新闻。玉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康乐。

  新闻联播结束,康乐,田医生,郝医生和四个护士都和朋友们坐在一起,由一位朋友和一位医生来分享一篇自己写的心得。

  今天分享的朋友是早上和银子一起挑饭的壮汉,他说自己在MOCO已经一年零一个月了,一切感觉都好。脑子空了许多,不会多想了。同时也忘记了许多过去的事,感觉自己真的融入了这里。

  玉树默默地听着,他觉得自己也许以后也会成为壮汉这个样子,这是好还是不好呢,不得而知。

  康乐听完壮汉的话,康乐虔诚地说:“Forgetting the things which are behind and stretching forward to the things which are before, Philippians.”

  郝医生翻译说:“康乐引用新约里腓立比书中的一段话告诉我们:忘记过去,面向未来。”

  “是的,中国有个楚狂人,他曾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也是这个意思。”康乐继续他的话,这次用的是标准的中文。

  玉树惊讶又疑惑的看着这位不像医生的医生,并在心底思考着他的话。

  朋友们交流完已经晚上九点,大家离开二栋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洗漱。晚上十点,护士一个个敲开房门,从小药盒里取出药,递给一个个朋友。看着一一服下,道一声晚安并关上房门。夜间房门是锁闭的,房间里有卫生间。实在要出去要按红色的按钮,有值夜班的护士。

  玉树这晚吃的是一枚红色的小药片和一枚白色的小药片,玉树没有想过拒绝。因为想到昨晚的场景,他依旧心有余悸。

  躺在床上,他还在琢磨康乐说的,往者不可谏,过往和现在的联系究竟在哪呢?

  想着,想着,玉树睡了……

第四章投手玉树

  玉树唯一爱好的运动是投篮,是投篮,不是篮球。这个爱好的养成也要从初中说起。

  初中第一节体育课老师就带来一筐的篮球,教班上的孩子运球。玉树和其他孩子一样,弯着腰拍球。球很听话,不会从玉树的手底跑走,但玉树拍了一会就腻了。

  运球老师教了两节课,第二节课玉树就已心不在焉的,但球魔力似的就是不会脱手,不管玉树心在不在。

  第三节课老师教投篮,体育老师在大学里主修的专业就是篮球,投篮动作很标准。

“右手持球于肩部前上方,左手扶球。投篮时,右脚向前上步,稍微超越左脚。两只手腕成倒V字,手肘成90°弯曲,眼睛从手肘之间瞄准篮筐,注意此时左手不要用力,仅仅起扶球的作用。瞄准篮筐或篮筐上部的方框,拨球,注意球离手时左手没有接触篮球,主要靠右手的食指来拨球,最后食指指向篮筐的方向。”老师一边讲解,一边轻柔地出手,球应声入筐。

玉树对球划出的弧线很入迷,体育老师一边做动作,他一边比划着。

  老师让大家先做徒手动作,玉树专注地做着,清晰、标准、透着灵气。

  老师也发现了,他让玉树示范给大家看。

  玉树并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出列做示范动作,就是站在原地一遍遍的做着,老师有些尴尬。

  “徒手谁不会做,投进才是真。”有同学嘟囔一句,像是为老师解围。

  玉树低头拿起篮球,定了两秒,踮脚,投篮。

  球好似二次函数的弧线,完美进筐,是一个空心球。

  哇~哇~,欢呼声响起。

  玉树着迷这弧线,又弯腰拿起旁边同学的球,踮脚,投篮,动作如此优雅,球飞出的轨迹都彷佛带着光芒,又是一个空心球。

  好酷,哇咔,欢呼声更响了,老师也忍不住鼓掌。

  玉树自己也笑了,旁边的同学又递给他一个球,投篮,还是空心进筐。一个班的孩子争着把篮球塞到玉树手里,玉树轻盈地一次次跃起投篮,中、中、还是中。二十四次出手全中,见证这个奇迹的人要把玉树举上天。那天下课,这个奇迹就传遍了校园,校长都知道了。那天下午,校长专门来到玉树的班上问玉树以前有没有打过篮球。

玉树的回答是:“我就学过这三节课。”

校长啧啧称奇,陪校长一起到班上的校篮球队教练向玉树发出加入校篮球队的邀请。

玉树问:“我可以一直投篮吗?”

教练不知如何回答。

校长说:“孩子,做你喜欢的事情。”

那天起,玉树就加入了校篮球队。但每天他都没有按照训练计划训练,运球、传球、跑篮、对抗他都不练习,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拿着一大筐球,在不同的点不断的投篮。投完一筐球,他又捡起一筐,换一个点继续投。

玉树迷恋球划出的弧线,内心觉得每一个点都有最完美的弧线能让球最完美的进筐。为此,初一的玉树还自修了解析几何,结合自己的体验,他在本子上计算他最熟悉的几个点该以什么角度出手才能得到最完美的弧线。

玉树对此如痴如醉,白天上课计算弧线,下午训练不断投篮,这就是玉树的初一生活。

他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每天下午都有学生到篮球场看他投篮。几个迷恋他的小姑娘甚至初二初三的大姑娘都钉在了篮球场边,玉树投进一球,她们就欢呼雀跃。一下午,她们的嗓子都哑了。因为玉树投一筐球,往往只会失手一个。有时是第一个,有时是最后一个。

全区要举行篮球比赛,玉树成为唯一参赛的初一选手。全队还围绕着玉树制定了战术,教练告诉玉树,他不用参与防守。进攻时就跑四个点:两个底线三分位和左右四十五度角三分位。并交代其他主力队员,只要玉树落位并无人防守,就立即传球给他,多好的机会都不要打,一定把球给玉树。

就这样,玉树每场比赛三分出手高达二十多次,最高得过72分,全是三分球。好多队伍一开场就被玉树投傻了,往往玉树投进几个三分后才反应过来包夹玉树。但玉树总是漫不经心的在三分外走着,只要球到手上,立即就出手,出手就空心进筐。他的投篮点很飘忽,不限于教练规定的那四个点。

到了决赛,对方教练采取“兑子”,让一个高大队员全场跟住玉树,不给玉树接球的机会。上半场玉树一分未得,教练急了。玉树告诉教练,让队员一过半场就把球给他,他也有机会投进。教练的眼睛都撑大了,其他队员也觉得太冒险。

下半场,玉树的队员试着过半场就把球给玉树。对方的高大队员一下没反应过来,玉树就出手了。球弧线完美,进筐,超远三分。场边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又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教练马上喊了一个暂停,劈头盖脸把自己的高大队员骂了一顿。

“这小子,就算他在后场,你也跟着。还让他接到球,比赛完我就打断你的手。”

就这样,玉树他们输了,整场比赛玉树就投进一个三分。高年级的队员们幽怨地看着教练,愤恨地看着玉树。

人散去,玉树躺在三分线外,汗水印出身体的轮廓。

第五章 鹧鸪山上的篮球架

  玉树在MOCO的生活持续一周了,对这里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按部就班地执行每天的计划,玉树不觉得无聊。

  “放空自己,淡忘过去,按时吃药。”郝医生有一晚查房,检查玉树吃药的情况,看着他老老实实的服下,说了这句话。

  每天服药之后,玉树都睡得很好,甚至有些嗜睡。早上劳作时,尽管阳光刺眼,他也犯困。下午阅读时段,几次玉树都趴着睡着了。

  有次康乐来巡视,护士想把趴着的玉树唤醒,康乐摆了摆手,意思让玉树继续睡。

  玉树自己也觉得有点颓废,一天下午户外活动的时段,玉树想试试投篮。

  鹧鸪山上的MOCO,原本是一个山野别墅,篮球架属于摆设,风吹日晒,破旧不堪。

  MOCO入驻这里之后,为了朋友们的需要,翻新了篮架,球场用油漆重新划线,篮球场又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可惜的是,这里的篮球框下没有球网,所以球空心进筐少了“唰”的一声。

  几个朋友和护工在一个半场比赛,玉树拿着一个脱去外皮的破篮球站在另外一个半场的三分线外。

  跃起,投篮,玉树的动作依旧标准,但球却像一个失去目标的导弹,平平地飞出然后落下了,连篮筐都没有碰到。

  玉树惘然地站着,看着篮球滚出球场。他下意识的再想去旁边拿球——在学校,他身旁总放着一筐的球——可现在并没有。

  玉树只得跑出球场捡回球,他拿起球的那一刻,开始掂量起球的重量。这个破了皮的球比学校里的球还轻,为什么投出去到不了篮筐?动作出了问题,不可能,玉树最信任的就是自己投篮的动作。

  玉树又一次站在三分线外,最熟悉的左侧45度角的这个点,以往在这个点,出手二十次都不会失手。

  玉树闭了一下眼,回忆第一次学习投篮时的动作。睁开眼,跃起,投篮,出手那一刻,手指加了力量。

  球划出的弧线很生硬,玉树知道这球又进不了。果然,球勉强碰了一下篮筐下沿,赌气似的弹回玉树面前。

  玉树疑惑着,倔强地又一次把球举起。

  “先停一下,我有点事要和你说。”郝医生的身影从玉树后方传来。

  玉树转头,看到微笑着的郝医生。

  “你的身体最近是有一些变化的。”

玉树不理解郝医生话的意思。

“服药会导致你的身体比较软,缺乏力量感。”

玉树的眼神还是透着不解。

“你尝试靠近一点篮筐投篮。”

玉树执拗地站着不动。

郝医生打趣似的从玉树手上抢下球,往前运了两步,在罚球线上轻柔地出手,球弧线美妙,进了。

郝医生雀跃着拿到落下的球,轻轻地交还给玉树。

“往前一点,可以的。”郝医生拉着玉树的手,把他带到罚球线。玉树想着郝医生刚才的动作,轻轻地出手,球的弧线高高的,落下慢慢的,进得稳稳的。

郝医生笑靥如花,从篮下拿到球,传给玉树。玉树笑了,再出手,又进了,只是他发现自己投篮的弧线变了。

如果说原来投篮的弧线像一道彩虹,现在投篮的弧线就像一个半圆,透着慵懒的气息。不过没事,能进就好,玉树这么想着。

鹧鸪山上的篮球架下,玉树在罚球线一次次出手,郝医生一次次把投进的球传回给玉树,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玉树终于有点累了,他停下来,走到篮球架下,抬头从篮圈下仰望天空。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六年里精确划出的投篮弧线一个下午就全变了。原来的弧线灵动中透着力量感,可以说是瞄着篮心去的。今天下午球出手后的弧线像一个从三米跳台跃下的胖子,懒洋洋的,但好在总能顺利的入水,溅起的水花像一个放大的篮筐。

是的,玉树心底知道,在鹧鸪山的篮架下投篮,球的弧线更圆了,眼里的篮筐更大了,自己的动作更柔了,自己的心更钝了。这都是药物带来的吗?

玉树不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心像刀锋般锐利的时刻。

第六章  锋利的玉树

  玉树属于那种不怎么费劲学习就能不错的孩子,而且他只满足于不错,对于卓越,他没有追求。

  初中三年,各科成绩都是中上,每天下午准时在球场出现练习投篮。

  在学校里玉树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每天说话的对象限于宿舍的三个同学,班上周围的几个人和球队里最熟悉的两个队友。

  初中毕业,玉树的父亲让玉树报考他所在大学的附属中学,玉树也顺利的考上了。因此,高中开始玉树就走读了。

  玉树的父亲还是忙于科研和各种学术会议,母亲一个月回家一次,玉树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他每天准备好自己的早餐,中午晚上吃食堂,晚自习后回家,往往这时父亲都还没回来。

  玉树这时一定是捧着一册全唐诗或一册全宋词,一首首的背下去,可以肯定地说,玉树能背下的唐诗宋词在高中时就已将超过了许多古代文学专业的教授。

  一直等到父亲回来了,玉树才放下书,端出准备好的水果,和父亲一起吃。

  玉树的父母觉得,虽然玉树从小和他们聚少离多,但是这个孩子是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人,起码对他们,玉树总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

  玉树高中的学习还是那样的随性,但显然他的成绩不如初中了。一方面是因为这所省重点的附中高手太多,另一方面是玉树既不偏文,也不偏理,各科平平,以至于分科时难以选择。

  玉树还是遵照父母的意思,选择了理科。但这显然不是他擅长的,所以高二之后,玉树的成绩愈发的不理想了。

  高二下学期,玉树父亲的同事给出了一个主意。让玉树继续练篮球,加入附中的校队,以后可以走体育特招这条路。要知道,附中篮球队已经蝉联了几届全国中学生篮球联赛的冠军了。

  玉树父亲把这个想法和玉树说了,玉树答应了。其实玉树上了高中也一直想继续练投篮,但这个学校里,没人知道玉树以前会打篮球。

  加入高中篮球队后,玉树是所有队员中最矮的。其他的队员都属于体育特招生,控球后卫都有一米八七,玉树还不到一米八。当然,其他队员也知道玉树属于来打酱油的,都对他爱搭不理,玉树自然更不会主动去说话。

  第一次训练,教练安排主力和非主体打半场攻防对抗,让玉树和其他两个有伤的队员练练投篮。玉树又一次站在了三分线外,他拿起球,镇定自若。

  两个有伤的队员漫不经心地运球投篮,但过了一会,他们都被玉树的投篮吸引住了。他们发现,玉树弹无虚发。

  又过了一会,教练和其他队员也被吸引过来,因为有人告诉教练,玉树三分线外连续出手二十次全进。

  教练没有喊玉树停下,其他队员和教练并排站在玉树身后,像看一个神一样看玉树投篮。他们数到52下,玉树才投失了第一个球。

  篮球馆里蹭得一下就沸腾了,大家仿佛发现了一个外星人。玉树的教练内心狂喜,但表面不露声色。训练结束后,他花了一周时间去打听关于玉树的一切,然后老谋深算地在本子上写下了计划。这时距离全国中学生篮球联赛还有一个月。

  随后的一个月里,玉树的训练时间和其他队员不一致。每天其他队员训练完后,玉树才被允许进场,练习的内容就是三分线外各个点的出手。教练让玉树自己练,每天一小时。到时间,教练会回到球馆,让玉树离开,并锁上球馆的门。

  其他队员对于玉树的一切也讳莫如深,好像玉树并不是球队的一员。玉树喜欢安静的投篮,对于教练的安排心有戚戚焉。

  高中联赛开始,小组赛阶段,附中的队伍对阵其他队伍都如砍瓜切菜,净胜在30分以上,玉树一分钟都没上。

  淘汰赛前两场,附中赢得依旧轻松,晋级四强。

  半决赛,对阵去年联赛第三名的队伍。下半场最后五分钟双方还很焦灼,教练看了两次玉树,忍住了。最终附中赢了三分。

  决赛,对阵去年决赛的对手。去年这所全国闻名的高中一分惜败给附中,今年他们又招入了两名能力超强的队员。比赛开始,附中被完全压制。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八分钟,附中还落后十二分,对手席已经开始欢呼了。

  教练摸了摸玉树的头,对玉树耳语:“上去投死他们。”

  玉树低调的上场了。

  出手,三分进。又出手,三分进。再出手,三分还进。

  上场一分钟,玉树进了三个三分。

  大家都有点懵。

  对方马上喊暂停。三十秒后,比赛继续。玉树周围多了两个对方球员贴身防守,附中还落后三分。

  附中的队员好像有了默契,控球后卫带球到前场。两个前锋通过穿插吸引防守玉树的对方球员,附中的中锋这时也从内线往外走,全部队员都来到了三分线外。玉树绕着己方的中锋跑,然后机警地一闪。球传到他手上,出手,三分中,打平。

  对手被打乱了,最后五分钟,玉树又投进了三个三分。全场得到二十一分,是全队之首,而他仅仅上场了八分钟。

  比赛结束,全体队员和教练抱起玉树,抛向空中。玉树一战封神!

  高二结束的暑假,玉树就拿到了全国知名大学的保送资格,专业任选。

  玉树想读中文,父母不同意。他们给玉树选择了金融,玉树没争论。

  暑假里,玉树的语文老师找到玉树,让他报名参加省诗词大会的选拔。整个附中就一个名额,老师选了他。

  玉树这次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喜欢这样的游戏方式。

  高三,大家都在奋笔疾书,而玉树则每天在背诗词,看诗词鉴赏类的书。从《诗品》到《人间词话》,玉树总看得津津有味,读进去的时候,会忍不住吟诵出来,让周围的高三党羡慕嫉妒恨。

  省里选拔就在附中的大礼堂里举行,玉树风光无限,让其他选手黯然失色。他和另外一个女生将代表全省参加全国的比赛,电视台还要现场录制节目。

  两个月后,在录制大厅,镁光灯下,玉树亢奋而眩晕。

  比赛的评委都是学术界的大咖,其他选手未免紧张,而玉树却口吐莲花,每一题都答得很漂亮。

  答题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根据提示连续吟诵五首古诗词,现场十二名选手中的前十一名都没能完整的吟诵完。玉树是压轴的,现场大屏幕出现了提示语,玉树旁若无人开始且歌且吟。

从楚辞中的《云中君》到陶渊明的《饮酒》,从李清照的《声声慢》到纳兰性德的《长相思》。五首诗词读完,玉树意犹未尽,延绵不绝,顺着自己心中诗词的涟漪荡开去。

开始评委和观众都为玉树的表现击节叫好,但渐渐地发现有些不对劲,玉树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停不下来了。现场导演让摄制组通过耳麦提醒玉树停下。但玉树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第七章 MOCO的夜

  在MOCO日子过得是很慢的,因此夜晚也显得特别长。

  九点就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安排,十点就要服药睡觉,中间这一小时,朋友们是自由的。

  夜晚,MOCO四处都传来各种声音,有蛙鸣,也有虫鸣,甚至会有兽鸣。鹧鸪山上,一直栖息着一群野猪。

  朋友们没有闲情雅致去听自然的乐音,他们这时更惦记的,是如何能吃上一点东西,因为也许这样才能睡得更香。

  可惜MOCO是没有准备宵夜的,朋友们只能拿出自己的存货享用。

  有的是早餐存下来的点心,更多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家属来探望时带来的饼干零食。

  是夜,玉树坐在桌前看着已经关了的电视。银子和几个朋友围坐着,啃着压缩饼干,就像一群开宴会的老鼠。

  银子看了看玉树,递上一块压缩饼干,玉树吞了吞口水,立即撕开包装一口塞下。

  厚实坚硬的饼干在嘴里既不化开,也不好咀嚼,但却有饱胀感,从口腔一直延伸到小肠。

  终于吞下饼干,玉树很满足,又看着银子,像狼。

  银子摇头,玉树沮丧。

  快到十点,大家才散去,到水房洗漱。

  朋友们的洗漱用品都有固定的编码,放在一个个金属的小架子上,清晰明了。

  玉树在角落里洗漱完,看见银子挤到他身旁,弯腰钻到了水槽底下。不一会,尽然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玻璃瓶。他拧开瓶盖,一股酒精的味道。

  银子把酒倒进自己的漱口杯里,挤上长长一条牙膏,开始漱口。玉树目光灼灼,银子漱口时既没有吐出酒,也没有刷出泡泡,牙膏成了下酒菜。

  银子诡谲地冲玉树笑,“晶晶亮,透心凉”,就是这感觉。

  回到房间里的玉树总在琢磨银子口腔里的感觉,他莫名地口渴,那晚喝了很多水。

  第二个晚上,玉树主动往银子身边靠,还想分到点什么。银子问他:“你有钱吗?”

  玉树有钱,是他进到MOCO之后在行李中发现的,与钱夹在一起的是一张字条,上面是玉树母亲的笔迹,写着:此心安处是吾乡。

  玉树还在沉思,银子又开口说:“今天是周四,莫阿婆会上山,有钱可以买吃的,要不要跟我去。”

  玉树点头同意了。

  九点半,银子和其他几个朋友对值班护士说他们要去门口买吃的,值班护士同意了,还给了银子零钱,也要买一份。

  鹧鸪山的夏夜清凉如水,月透过云层带来朦胧的光,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时不时传来,玉树并不知道这就是鹧鸪的啼叫。

  MOCO的门口吊着一盏白炽灯,风一吹,光影晃动。莫阿婆蹲在灯下,身旁是一副担子和两个木桶。

  看到朋友们过来,莫阿婆咧嘴笑了,金牙反射出光亮。揭开木桶盖,一边放着竹筒饭,一边放着煮玉米。

  朋友们乖乖递上钱,有序地拿起自己想要的。轮到玉树,在一旁啃玉米的银子说:“竹筒饭15块一份,玉米5块一条,自己选。”

  玉树看大家都是一份竹筒饭加一条玉米,也自觉的递上20块钱,莫阿婆喜滋滋地收下了,仔细看着玉树,好像看出他是新来的。

  朋友们买好了,莫阿婆也挑着空桶下山了。一边颤巍巍地往山下走,口中一边行~不~得~也~哥~哥地唱着,她的音一落,鹧鸪的啼叫就随着响了。风一吹,声音散开在竹林里,融进去了。

  朋友们啃着玉米,端着竹筒饭回来了。银子把竹筒饭递给值班护士,把二十块钱也交回给她,痞痞地说:“妹子,银子哥请你吃啊。”小护士妩媚地笑了。

  这一夜,屋里飘荡着竹筒和腊肠的香气。玉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竹筒里的每一粒米饭他都抠出来吃了,吃完还舔了舔残留在竹筒内壁上的油。

  这一夜,玉树喝了更多的水,睡着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大海中漂浮。凌晨,膀胱胀痛,醒来上厕所。

  此后睡意全无,玉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菜园。由于日复一日地劳作,就算这时玉树也能分辨出哪一块地是自己小组的,甚至能看出豆角已经约有五厘米长了,随着风,在黑暗中舞动。

  在MOCO,玉树第一次半夜醒来。

第八章  熔断之后

  那一年的年初,中国股市连续两次熔断,熔断瞬时间成了热词。

  那之后,玉树就从诗词大会的录制现场消失了,从附中的校园里消失了,甚至从他生活的世界消失了。有人打听玉树去哪了,他班上的同学神秘地笑笑说:“熔断了。”

  熔断的那一天,玉树的父亲在上海出差。附中的带队老师直接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说:“玉树有些异常。”玉树的父亲一再追问儿子有什么异常,带队老师没说,就留下一句话:“快点来北京处理。”那晚,玉树的父亲就来到了北京。

  在酒店里,玉树的父亲在一间只有门没有窗的储藏室见到了玉树。他立得直直的,双手还撑着,仿佛依旧在场上答题。“他怎么了?”玉树父亲扭头问带队的老师。

  “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什么!”

  “今早10年在现场录制,现在晚上11点了,他还在答题。”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玉树对眼前的父亲和老师置若罔闻,口里还背着词。

  “玉树,林玉树,停下来,停下来。”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玉树红着眼,好像一醉醒来的浪子。

玉树的父亲和老师就在储藏室门口守着。玉树的老师说玉树只要贴近窗子,就会开窗。一开窗,他就探出身子去纵情诵读。他们订的房间在二十六层,实在怕出事,就只好把玉树关在这里。

玉树的父亲给玉树的母亲打了电话,母亲也往北京赶。另一方面,玉树的父亲联系了自己在北京的同学,找北京最好的精神科医生给玉树会诊。但在这以前,他能做的,就是守着玉树。

带队老师疲倦地睡着了,玉树父亲强撑着,靠在储藏室的门上。玉树依旧亢奋,只是有些心有余力不足,凌晨三点,终于坐下了,但口中没有停,吐出的是一首首诗词。这些诗词很多玉树的父亲都没听过,但从玉树的口中念出来,玉树的父亲都能明白诗词的内容是什么。玉树这晚背的词都是香艳软糯的,玉树父亲看着身着白衬衣的玉树,想到柳永,浪迹教坊间,忍把功名,换了浅斟低唱。

不知什么时候,玉树的父亲也睡着了。醒来,玉树的母亲到了,抱着还在背诗的玉树哭。妻子当着儿子哭,这是玉树父亲第一次见到。

  父母把玉树带到北医六院去会诊,专家给出的结论是突发性狂躁,后期有精神分裂的风险,建议入院治疗。玉树的母亲要求立即入院接受治疗,玉树的父亲被他的老同学拉到一边。

  “老林,我劝你不要在这里治病。当然,这里是北京最好的精神科医院了。但你想,玉树出这个事情影响还挺大的。那天你在同学群一问,我们几个北京的同学都知道了。我想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们这个家庭,这件事不要再扩大。现在玉树肯定暂时回不到学校里了,你们给他找一个可以调养的小环境,送过去观察一段,比这里治疗好。在这里治疗,你们夫妻都要陪着,过不了多久,单位的人都知道了。这样玉树以后想回到学校读书都难了。”

  老同学这番话让玉树的父亲很感动,他也很赞同这个说法,就直接把玉树的母亲拉过来说了。玉树的母亲犹豫间说了句:“我们要把玉树送去哪呢?”

  “我写一个地址给你,你和老林直接把玉树送过去,不要先回家了。”老同学回答说。

  “哦,是什么地方,可以治好玉树的病吗?”玉树母亲追问。

“可以的,我身边有先例。你们过去要些时间,这期间我会帮你们联系好,办好相关手续。”

玉树父亲这才想起,他这位老同学是高校学生处的,想来是处理过类似的事情。

当晚,玉树的父母就陪着玉树搭乘火车离开北京,他们专门包了一个软卧包厢,向未知处进发。

一天一夜,玉树都没合眼,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三天了。为了防止意外,玉树父母轮流休息,在车厢里陪着玉树。除了饭点玉树父亲出车厢买盒饭,这二十四小时里,没人出过小包厢。

第二天傍晚,玉树一家到达南方的一个省会。这里距离北京一千六百公里,距离玉树的家也有一千公里。在这个陌生的车站里,玉树又狂躁起来。他转身想跑回车厢,被父亲一把抓住。玉树想甩开父亲的手臂,父子俩厮扭在一起。站台的巡警发现情况不对,把玉树一家带到了车站警务室。

警务室里,玉树的白衬衫被撕破了,手上是血印子,他好像不认识自己的父亲。玉树父亲也绝望的扭过头去,玉树母亲则在一旁不断和民警说明情况。

稍晚,玉树一家终于离开警务室,在站前广场,等待他们的是一台军牌吉普车。

玉树母亲不得已求自己的领导联系了当地军分区,派了一辆车和三名战士来送玉树。

车开了,玉树母亲和两位战士一起坐着后排紧紧夹住玉树,玉树父亲坐在副驾驶位目光空洞,不知道前往哪。

夜里10点,车停在的鹧鸪山下。两位战士铁钳似的臂膀架着玉树上了山,后面紧跟着玉树疲惫的父母。

终于,看到玉树注射后睡下。玉树父母含着泪,精疲力竭地离开。

鹧鸪鸟又叫了,玉树的父亲问身边的战士这里是哪,战士回答说这里叫鹧鸪山。

“鹧鸪山上有鹧鸪啊……”

第九章 鹧鸪山下

  荏苒间,玉树在鹧鸪山上已经生活了三个月。玉树胖了,嘴巴也闭上了,回归到以往安静的样子。

  玉树的父母来探望,问东问西,玉树只说了一句:“我还想待在这里。”

  父母随后又询问了康乐和郝医生玉树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病情已经控制,但还要观察。

  玉树的父母对治疗的情况还是满意的,他们和康乐提出带玉树下山吃顿饭,康乐同意了,玉树也没意见。

  小货车一早就下山了,现在下去必须自己走山路。玉树搀扶着母亲,父亲暗喜又妒忌。

  山路旁灌木丛生,一些大树夹杂其间,投下荫庇。一只鹧鸪从灌木丛中突突地飞起,落在一颗小松树的枝头。玉树的父亲自然说了句:“鹧鸪山上有鹧鸪。”

  “这就是鹧鸪?”玉树的母亲和玉树同时开口问。

  “这就是鹧鸪啊,不要忘了我是生物系出身的。虽然现在搞基因标靶这类的研究,但本科时动植物分类也是认真学了的。”

  “哦,这就是鹧鸪。”玉树像是又一次确认。

  行不得也哥哥,鹧鸪在枝头叫了。

  “哦,原来一直都是鹧鸪在山上叫。”玉树对鹧鸪山的印象又深了一层。

  下了山,玉树父母带着它来到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他们的车就停在饭店外。上山之前,他们就打听过这是镇上最好的饭店。

  饭店装修土气,但宽敞,中午没什么人吃饭。玉树的父亲把菜牌拿到玉树的面前,让玉树点菜。

  玉树打开菜牌,第一个特色菜就是鹧鸪桂圆汤,玉树一阵反胃,把菜盘合上了。

  玉树的父亲还不明白所以然,刚想开口问玉树。母亲大概猜出儿子的心思,饭桌下踢了踢玉树父亲的腿,轻轻地对玉树说:“我们换一家。”

  走出饭店,玉树一家漫无目的地在鹧鸪江边散步。玉树的母亲忽然觉得这样的情境只有玉树小学时的暑假出现过,她和玉树的父亲太忙了,以至于很少陪玉树。玉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玉树母亲很愧疚。

  玉树父母也不问玉树想吃什么,就跟着儿子的脚步在鹧鸪江边走。

  初夏,江水漫涨,高的地方已经没过平常村妇的浣衣处。一位老渔夫支起一张网,拉起放下。玉树在旁守着看了两次收网,渔夫每次都只打上几条小鲦鱼。渔夫身后,是一个竹棚,一位老妇在竹棚外架起锅灶,炊烟袅袅。

  转眼间,玉树发现老妇就是莫阿婆,于是走上前去,看着阿婆。

  莫阿婆也看到了玉树,嘴上挂着笑却不知怎么开口。

  “阿婆,你煮什么?”玉树母亲说话了。

  “竹筒饭。”玉树张嘴回答。

  阿婆点头,揭开锅,锅里整齐的摆放着一排翠绿的竹筒,蒸汽冒了上来。

  “我们吃这个吧。”玉树和父母说。

    莫阿婆摆手,说了句方言。

玉树和母亲都没听懂,玉树父亲说:“阿婆意思饭没这么快熟。”

“我们可以等。”

玉树和父母坐在竹棚里,莫阿婆拿了三个竹节做的杯子给他们倒上茶。茶水很淡,透着竹叶的香气。玉树的父母都有些饿了,但还是愿意这样陪着儿子。

眼前,满是翠色,碧绿的江水倒影着对岸的竹林,颇有些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意味。

过了好一会,竹筒饭蒸好了,莫阿婆端上三份挂着水汽的竹筒。

玉树的父母都好奇地不知如何食用,玉树轻巧的拿起桌上的竹篾片撬起竹筒上的竹板,每次莫阿婆送竹筒饭上山都是这样撬好递到玉树手上的。

对于第一次尝试竹筒饭的玉树父母,这种吃法新奇且味美;对于玉树来说,现在口中的竹筒饭和晚上吃到的是两个味。现在口中的饭,清爽,夜晚在MOCO吃的,油腻中满是欲望。

吃完饭,玉树提出想在镇上逛逛,玉树父母同意了。三人依旧沿着鹧鸪江漫步,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镇上唯一的一间新华书店。

玉树走进翻翻看看,玉树母亲一度想阻止,玉树的父亲拦住了。书店里的书很少,玉树从一个角落翻出一本不知什么年代摆在这里的《诗词格律》,书背后的定价只有5块5角钱。玉树没带钱,转头让父亲买下。玉树的父亲看了看儿子的眼神,给他买了。

日暮,玉树父母送玉树上山。山路崎岖,玉树三步一回头,望山下的竹林,山下的竹棚,山下竹林竹棚旁的鹧鸪江。

第十章  素人素心

  玉树在MOCO已经住满了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里,玉树体重增加了六公斤,头发修剪过两次,药吃了两百粒,投中无数个球。

今天,是玉树在朋友们面前做分享的日子。玉树坐康乐旁边,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给大家讲了苏轼的生平。玉树讲述的很通俗,朋友们很感兴趣,康乐也对玉树投来赞许的目光。

“东坡泛舟赤壁之下……”

“东坡?是东坡肉的东坡?”康乐打断玉树。

“是,苏轼号东坡居士。东坡肉据说是苏轼自创的菜品。”

“哦,康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赤壁,是三国火烧赤壁的赤壁吗?”康乐追问。

“有人说这是东坡赤壁,但我个人认为这就是古赤壁。”玉树负责地告诉康乐。

康乐再次点头,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在分享的最后,玉树幽幽地说:“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在这里的我。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苏轼词里填的,寂寞沙洲冷,沧海寄余生。”

在场的朋友没多少听懂玉树这句话的意思,郝医生听懂了,觉得有必要再和玉树谈谈。

六月,初夏,正是万物疯长的季节。田地里的豆角已经有寸吧长了。玉树每天汗流浃背地在地里浇水、施肥、杀虫。银子好似有意地锻炼玉树,地里一大半活都交给玉树干,连中午挑饭这活,银子也让玉树承担了。

正午,烈日当头。玉树蹲下咬牙挑起了担子,两个锡桶每个里面装了三十斤饭,一副担子就是六十斤的重量。玉树担着担子步履蹒跚,银子跟在身后嚷:“小伙子,借助担子的柔劲,一上一下,悠着走。”

玉树好像领会了要旨,步子稳了些。中间停了两回,总算把饭挑到了饭堂。卸下担子,两肩留下深深的勒痕。坐下吃饭,格外的香。

下午阅读时段,郝医生把玉树带到自己办公室,递上一杯水。

“人生如路,高低起伏。但高处不狂傲,低处不沮丧。小伙子,你现在心很干净,但是会不会太冷寂呢。”

“其实我正常的时候就是这样。”

“哦,那如果有一天从这里走出去,你会一直保持这个心态吗。”

“会的,一颗素心,一种心情。”

“怎样的心情?”

“杯中水吧。”玉树把杯中的水喝完,抬起头,看见郝医生今天别了一个红色的发卡,很别致。

郝医生笑了,红色的发卡跃动着,玉树觉得很美。

    运动时间,银子邀玉树打三对三的半场对抗,玉树不想玩,银子拽着他和自己一伙。

    刚开始,银子和另一个朋友以为玉树不会打球。因为玉树一直站在三分外,不防守,进攻时也不进内线。

    “小伙子,认真打啊。”银子发脾气了。

      玉树不为所动地站在三分外,银子发泄似的把球砸向玉树,玉树稳稳接住,出手三分进了。

      场上场下的朋友们都乐了,欢呼叫好。

      银子继续发球,他在中线直接把球传给三分外的玉树,玉树跳起出手,又进了。

“哇呜,呜呼!”银子在中线怪叫。

当他再次把球传给玉树时,对方两个人上来扑,想阻止玉树投篮。玉树还没有等防守人的受举起来,就又一次出手,第三次空心进框。三比零玉树一伙赢了。

场下的朋友看到神准的玉树来劲了,纷纷组队上场要和玉树来一场比拼。

那个下午的场景很幽默,银子直接把球发给玉树,玉树出手就中,每个上场的小组都被玉树零封。

那个下午过后,MOCO的篮球规则变了。当霸王的队必须让出发球权,让挑战的队先发球。

晚上洗漱时间,银子热乎地凑到玉树旁边,往玉树的不锈钢杯子里倒入透明的液体,酒香四溢。

玉树不知所措,愣着。

“竹筒酒,一口闷了,爽!”银子教唆着。

“玉树想倒去,但是看到银子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加之心里的好奇,还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酒很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胃里走,挺舒服的。

玉树三大口把酒喝完了,银子一旁乐得很。

10点准备吃药进房睡觉了,郝医生值夜班给朋友们发药。要发到玉树手上,玉树把掌心的药送到嘴里,张嘴时,郝医生眉头皱了一下。

玉树服下药后,郝医生踮起脚,把鼻子凑向玉树的脸颊,玉树甚至能感觉到郝医生的鼻息。

“你喝酒了。”

玉树不否认。

“这里是禁止喝酒的,这对你的病情会产生不利影响。”

玉树不啃声。

“你要爱惜你自己。”郝医生怜惜地说,手轻柔的拂过玉树的脸庞,玉树痒酥酥的,有些异样的感觉。

是夜,玉树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还是很热,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郝医生那轻柔的一拂。

第二天,康乐带着郝医生、田医生和四个护工在MOCO进行大搜查,查出装在各种容器里的酒五斤多,另外还有上百根零散的香烟和一大袋烟丝。康乐把朋友们召集到一起,严肃的训斥到:“我希望MOCO的每一个人都是身心健康的,这些不利于我们健康的东西不能留存在这里。”

说完,把酒洒在烟上,一把火烧了。火光中,银子咬住自己的舌头,瞟了一眼玉树,眼中满是怨念,而玉树并不知情。

晚上,还是在洗漱间,银子和其他几个朋友猝不及防地把玉树围住。玉树想要挣脱,但被死死地钳住,银子掏出一个钉子死命地扎玉树的臀部和大腿。其他朋友围观尖叫,好似一场盛宴。

值班的田医生冲进洗漱间,朋友们欢呼着散去,玉树双手撑着玻璃,血顺着大腿流下。

此夜过后,银子离开了MOCO,玉树整日趴在床上。阅读时间,郝医生坐在他面前一首首地读词,玉树咀嚼着词里的句子,注视着郝医生白皙的圆脸,甜甜的。

第十一章 朝夕陪伴

  玉树的父母是一周后才知道玉树受伤的消息的,玉树父亲放暑假了,玉树母亲申请了休假,两人有计划而又仓促地来到了鹧鸪山下。这次他们准备多花点时间陪玉树,并看看能否就此接玉树出院。

  当玉树母亲在MOCO看到臀部被纱布紧紧包裹的玉树时,泪水和愤怒一同迸发。玉树看出母亲的心情,抱住母亲,贴着她的耳朵说:“没事的,这里真的很好,这是个意外。”

  玉树母亲心如刀绞,她细致地轻轻揭开玉树臀部和大腿上的纱布,肌肤露出那一刻,她差点昏厥,玉树父亲心头也抽搐了一下。

  臀部和大腿上六块殷红泛白的烂肉,天气热,纱布一直包裹着,伤口早已化脓。加之汗液的浸湿,让伤口出现这可怖的场景。

  玉树的母亲哭了,她的哭声比鹧鸪山上任何一个朋友都显得凄凉。康乐和郝医生看到这触目惊心的场景,也很不是滋味。郝医生搂住玉树的母亲,她能感受到这位母亲的悸动。

  而玉树,看不到自己的伤口,只是觉得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让他又回忆起那那晚钉子扎进臀部的感觉。

  玉树母亲和康乐申请带玉树下山,待他伤口养好再商议出院的事,期间保证会让玉树按时吃药。康乐让玉树父母写了保证书,同意了,并一再对玉树一家表示歉意。

  同上山时一样,玉树被几个壮汉挟着,抬上了车。玉树父母一个摁住玉树的双臂,一个钳住玉树的大腿,避免车下山时玉树从后排的座位上滑落。

  玉树仰起头望向窗外,倏忽间一只大鸟许是受了车的扰动,从灌木丛中飞起,翅膀噗嗤噗嗤扇得蓬蓬勃勃。

  “这就是鹧鸪。”玉树父亲告诉玉树。

  玉树有些许惊讶,他没想到鹧鸪的体型这么大。转念一想鹧鸪的叫声,又释然了。山间的鸣叫声如此有穿透力,鹧鸪的身形大一些也不足为奇了。

  山下,玉树父母在村里租了一套房子,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楼房。房子是村里一对新婚夫妇的,他们外出打工,就把房子出租。玉树一家虽然只在这里住上一月,但给了房东半年的钱。

  清晨,玉树父母扶着玉树下楼,来到鹧鸪江边,看看江水。玉树特别喜欢看莫阿婆的老伴网鱼,一收一放间,一个早晨就过去了。

  中午,玉树母亲就会熬上一锅粥,炒两个小菜。玉树趴着,父母坐着,大家慢慢地吃。吃完,大家挤在主卧午休。因为这套房子唯一的空调就装在主卧。

  下午,玉树按照MOCO的作息时间走。他先读了袁枚的《随园诗话》,而后又拿起一幅未完成的十字绣忙碌起来。玉树的母亲看到儿子做这个有些诧异,玉树也没有和母亲多做解释,一直穿针引线,手法纯熟。

  玉树的父亲下午一把会泡上一壶茶,修改学生提交上来的论文。他随手在论文上标记,往往傍晚要跑到村里唯一的网吧去,给学生回电邮以指导论文的写作。

  玉树父亲从网吧回来,一家人的晚饭做好了。玉树母亲就地取材,从村里人手上买来最新捕获的河鱼烹煮,味道鲜嫩怡人。玉树最喜欢吃的还不是鱼,而是母亲每天炒的一大盘青菜。这个距离玉树生活的城市有上千公里的小村,有许多新奇的野菜。例如当地人口中的“扣子菜”,吃到口中有一种清凉的香气,玉树很是喜欢。又如当地人会用一种叫做白玉花的花朵打汤,汤里就有了一种清幽的香气,玉树觉得也是极好的。

  父母的朝夕陪伴让玉树的伤好得很快,十多天后,玉树就能缓慢地行走了。清晨,玉树拿着一卷书,提着一壶水,沿着鹧鸪江走下去,走得很远很远。回来时,发现母亲在江边莫阿婆的竹棚里等着,脸上透着焦虑。玉树也知道,母亲是担心他伤没完全。第二天,玉树白天没有出门,傍晚陪着母亲在江边散步,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玉树从小到大的琐事。玉树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父母之爱并未缺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就好比自己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而父母则是在剧场的一角默默的看着你。观众一直盯着演员,而演员很难发现台下角落里的观众。

  朝夕陪伴的日子漫长而又短暂,转眼玉树父母的假期所剩无几。这天他们接到电话,郝医生说下午下山来看看玉树,同时商量后期治疗的事。玉树母亲早早去买好了菜,准备晚上做上一桌菜招待郝医生。

  郝医生下午四点就来看玉树了,见到玉树的第一句话就是:“玉树,你又胖了。”

  玉树笑了,他不以为意,但每次看到镜子中现在这个白白胖胖的自己,总觉得像是蚕宝宝蜕了一层皮。

  郝医生和玉树的父亲谈了谈玉树的近况,又和玉树谈了谈山上朋友最近的趣事。不经意间说到,自从银子离开,玉树下山,他们负责的那片菜地很不理想,两架豆角都生虫了。玉树皱眉,想着鹧鸪山上的那块菜地。

  见到玉树母亲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郝医生主动去帮忙,玉树母亲先是推辞,但拗不过郝医生的热情。郝医生手脚很麻利,把食材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到六点,饭就做好了。

  四个人坐在桌前,玉树屁股下面垫了一张厚厚的软垫子。玉树父亲热情地给郝医生夹菜,一顿饭就这样开始了。饭桌上,大家先是天南地北地说。郝医生说了自己在MOCO这些年的一些经历,玉树父母则还是关心这里的病患出院后的状况如何。

  “通过药物控制,有一半以上的朋友不会再发病。但也有反复发病的,对于这样的,我们只好接回来。只要是在这里治疗过的朋友,都愿意再回到这里治疗。”

  “我们一定督促玉树按时服药,不要再发作了。”

  “我现在不想离开MOCO,你们走吧,送我上山。”饭桌上一直沉默的玉树开口了,这句话让玉树父母和郝医生都沉寂下来。

  “儿子,你还有一个月就要复学了,早点回到社会做好读书的准备啊。”

  “我只想待在MOCO,我相信我会好的,但不是现在。”

饭桌上的氛围顿时冷却了,大家夹菜都变得谨慎。

饭毕,郝医生提出和玉树单独谈谈,玉树父母同意了,他们也需要单独谈谈。

鹧鸪江畔,玉树和郝医生顺流而上,玉树父母逆流而下,郁郁江水,踟躇路人。

郝医生一路和玉树说着,玉树听着,安静地听着。江风吹过,驱散了暑气。

玉树母亲一路和玉树父亲说着,玉树父亲总是点头,在玉树的问题上,他总是尊重妻子的意见。但这次,玉树母亲一再要求接玉树出院,玉树父亲最后说了六个字:不要操之过急。

郝医生和玉树不知沿江走了多远,夜色渐渐深了,月光投在河畔的竹林里,竹叶上,竹竿处,像蒙上了一层银色的纱。玉树停住脚步,伸手拉住郝医生的手,说了句:“我们回吧。”

郝医生觉得玉树的手有丝丝凉意,就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了,牵着玉树折回。

思绪飘飞,玉树觉得自己如果有一个郝医生这样的姐姐,生命就不会如此孤独了。

这晚,郝医生离开,玉树睡去。玉树母亲给郝医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商议好,玉树父母离开后,还是让玉树继续住在MOCO,观察治疗效果。

    又上鹧鸪山,这一次玉树父母只陪玉树到了山脚。玉树一步步的爬上山去,义无反顾。

第十二章 危机之夜

  玉树离开MOCO一个月,这里一成不变。

  玉树回到这里,又迅速地融入这里。现在,在MOCO的日子像一条射线,有始无终。玉树已经完全熟悉这里的节奏,日历已变得不再重要,下午的阅读时间他也不再翻看报纸。只有到晚上的新闻联播,他才会随意的听上一句今天是几月几日,很多时候,听了就忘了。

  玉树在MOCO学会了冥想,静静地坐着,脑海里缓慢的放映,要停下来时,就睁开眼。

  诗词对于现在的玉树来说就是长在心中的草原,一望无际,自己也不知道脚会踏上哪一株诗词化作的草。

  投篮每天都在继续,半圆的弧线,笨拙且缺乏力度。不过没关系,进不进都不是问题,玉树的心已经很钝了。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玉树也许会一直在MOCO生活下去。

  进入八月,MOCO虽在山上,也变得酷热难当。朋友们减少了户外劳动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是在室内阅读,做手工和讨论。

  八月底,连续三天高温,MOCO的供电系统出现问题。三栋、四栋不时的断电,朋友们只得挤在有空调的二栋食堂里。8月31日晚,三栋只有玉树所在的二层有电。其他的朋友只得离开房间去食堂打地铺,玉树和其他七个朋友仍旧在自己的房间睡觉,当晚是郝医生值班。

  夜里十点,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就算站在室内,也感觉雨扑面而来,凉丝丝的,一扫白日里的溽热。

  郝医生很职业地给每个朋友递上药盒,看着他们一一服下。看玉树服药时,郝医生还专门交代:“晚上风大雨大,关好窗子。”玉树点头,发现郝医生今天的白衣下,显出黑色内衣的轮廓。

  “马上熄灯了,进房间吧。”在郝医生的催促下,玉树关上门,他没有开灯,暴雨敲击着窗户,闪电时不时把房间点亮。躺上床,玉树仰头看了空调的温度。16度,他盖上厚被子,重量会让他睡得沉一些。

  雨一直下,而且越来越大了,甚至让玉树有些压迫感。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窗,这是通向外界的唯一渠道,虽然窗上也装了防护网。

  他走下床,走向窗,窗外的雨就好像要把玻璃击碎。他用力开窗,哗的一声,窗户上的遮阳罩正好破了,一个半圆的水球爆开,瀑布似的灌入屋内,玉树全身湿透。

  玉树转身想去按按钮,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高喊:“快开门。”

  玉树也冲到门前,按下按钮。

  这时窗外传来挖掘机般的轰鸣,玉树转头,发现山上的土石倾泄而下。

  恐惧促使他死命的拍门,门开了。

  “泥石流,快跑。”郝医生要拉玉树时,一块巨大的石块冲破窗上的防护网,玉树整个人往前倒,紧紧地抱住了郝医生。

  黑暗……微光……在伴着血腥味的体香中,玉树醒来。

  他发现自己整个身体四十五度地压在郝医生身上,郝医生的眉骨破了,血凝固在玉树与她的贴面处。

  玉树的左臂不能动,双腿不能动。玉树想用手擦一下脸,发现只有右手掌可以张开握起,但不能弯曲。

  玉树脸紧紧贴着郝医生,胸紧紧贴着郝医生,下身则丧失了感觉。

  玉树的鼻子感觉到了郝医生的呼吸,但更多的是嗅闻到一种带着血腥的香气,类似摔破在血泊里的甜瓜。玉树动了动脖子,感觉还好。低头,目光落在郝医生的胸口,黑色的内衣显露出来,鼓胀胀地包着白的胸,紧紧地与玉树的胸口贴合。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下身传递到玉树的脑部。

  时空扭曲在一起,寂静与黑暗扭曲在一起,肉体与灵魂扭曲在一起,剩下的只有等待。

  玉树想过呼救,但他没有。他目光流离在郝医生的眉目与胸口间,脑海里是鹧鸪江上流动的碧水。

  玉树没有想过死亡,他也无惧死亡。眉目下郝医生的鼻腔一呼一吸,嘴唇一翕一合,玉树的脸贴着,感受着,无法离开。

  周围有了亮光,外界有了声音,玉树依旧沉默。

  玉树渴了,郝医生醒了,她挣扎了一会,放弃了。

  玉树没有说话,郝医生也没有说话。

  郝医生伸出舌头舔眼角流下的血,凝固的血被滋润了。

  玉树又嗅闻到血腥的甜蜜味道。

  玉树伸出舌头舔郝医生的嘴唇。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两人被救出,已是三十二个小时后。玉树被担架抬下鹧鸪山,一路还听到鹧鸪的啼叫。

尾声

玉树伤好后,MOCO损毁了,郝医生消失了。一年的休学期过去,玉树没有回到大学去。又过了一年,玉树的学籍注销了,他回到了鹧鸪山下,鹧鸪江旁。他住在莫阿婆家,每日画这方山水,记这方人情。夜晚,他会沿着崎岖的山路,爬到鹧鸪山上,凝视灾难后MOCO的残骸。

下山,灯下,他填了一首《鹧鸪天》

离乱孤身似转蓬,鹧鸪犹在人去空。诗词曲赋少年梦,绿水青山又相逢。

思如锦,愁如风。此身又有谁与共。玉树何日发华枝?明日秋山又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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