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耳环

姥姥家有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结婚照,照片里的人是太姥姥和太姥爷。

太姥爷身着军装,脸上略显疲惫,但依然精神抖擞,浑身散发着书卷气。

太姥姥则身着立领素蓝上衣,两条麻花辫又亮又黑。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谁人看到了都忍不住夸一句郎才女貌。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太姥姥耳朵上的那一对秀美的珍珠耳环。那对白珍珠呈正圆状,直径大概是十二三毫米,有着明亮的光泽,在当时一定也是非常珍贵的。

                                    1

从我记事起,就常常看到太姥小心翼翼的摩挲着那对珍珠耳环,眼里还时常泛出泪花。我很好奇,就问太姥为什么每次看到它都会哭呢。

太姥慢慢把耳环递到了我的手上,由于时间的冲刷。珍珠耳环已经略微泛黄了,但依然掩饰不住它曾经的白润。

“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太姥爷送您的定情信物”,我的话刚出口,太姥姥眼里就坑满了泪水,已经有些发瘪的嘴也一撇一撇的。姥姥听到我的声音急忙跑过来,扯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拽走了。

“以后不许在太姥面前提太姥爷,知道不,要不你太姥会哭的。”姥姥的表情很严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姥姥。

我把嘴往里抿了抿,不敢作声。后来我就再也没问过太姥关于珍珠耳环的事情,直到太姥去世。

太姥去世的那天,穿着她年轻时最喜欢的那件素蓝衣服,戴着那对珍珠耳环,神情安详的离开了我们。我想,她一定是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去和太姥爷团聚了。

那天晚上姥姥也许是担心我们害怕,就把太姥和太姥爷的故事讲给了我们。

                                    2

我的太姥爷姓郝,叫为民,是郝家的独苗。

他的家境还算殷实,所以自小便被送到了镇子里去读书,1937年,太姥爷18岁,正是年少热血的时候,吵嚷着要去从军,但是家里坚决不允许。

于是太姥爷开始以绝食来要挟家人,最后家里实在拗不过太姥爷,便松了口,可以去当兵,但是必须给家里留个种,郝家不能没后。

隔了几天,太姥爷的父亲就从邻村带来一个姑娘,姑娘身着素蓝衣裳,唇红齿白,漂亮的杏眼里透着一股聪明机灵劲,还有点儿腼腆,但眉宇间却有一丝男儿才有的英气。

那天,两人没有举行婚礼,家里只是多做了些菜,热闹了一下,这事儿就算成了。

太姥爷是个善良的人,他害怕自己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他不愿耽误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于是他在晚上吃完饭后把实情全盘托出了。

太姥爷以为姑娘会生气,姑娘却笑着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你爹已经告诉我了。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太姥爷急忙问姑娘,他心里即希望姑娘反悔,又不希望。

“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不能同你上战场与那日本鬼子厮杀。所以我才愿意嫁给你。你替我去”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定定的看着太姥爷,眼中满是对太姥爷的期待和赞赏。

姑娘的话刚落罢,太姥爷黯淡的眼神便如点了火把一般的明亮。那晚,那亮光,伴着太姥爷俊朗的脸庞,深深的印刻进了姑娘的心里。

                                    3

没多久,姑娘就怀孕了,姑娘怀孕期间,太姥爷把姑娘照顾的无微不至,家里除了太姥爷,都在祈祷姑娘肚子里是个女娃。

姑娘生的那天,全家人异常紧张都守在门口,太姥爷的父亲不停的抽着烟,母亲则来回踱着小碎步,太姥爷则坐在门槛上,慌的满头大汗,既担心姑娘的安危,又担心生出来的不是个儿子。

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屋子里传了出来,伴随着的是接生婆的道喜,母女平安,生出来的是个女娃。

那天,本应喜气洋洋家里,氛围却格外沉重,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晚上太姥爷的母亲给姑娘送饭时候,刚一推门进去。姑娘就扑通的跪在了地上。“娘,我求您了,您就让为民去当兵,报效国家吧,他都等了一年了,我相信他去了之后一定会回来的。”姑娘身子虽虚弱,但字字铿锵有力。

太姥爷的母亲急忙把姑娘扶起来,含着泪让姑娘先吃饭,自己这就去与太姥爷的父亲商量这件事情。

太姥爷终于如愿可以去当兵了,走的那天,姑娘拿出了自己这一年来辛苦缝制的厚底鞋,过冬的棉服,它们的针脚比平常密的多,用的料子也更结实些。姑娘希望这样缝制可以让自己的丈夫多穿一些时日。

还有昨天新蒸的干粮和早就腌好的咸菜。姑娘把它们全都整整齐齐的收拾进了太姥爷的包袱里。

临别时,姑娘不舍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眼角微微泛红,却没有多说什么,嘱咐完必要的事情后,双手微颤着把沉甸甸的包袱递给了太姥爷。

太姥爷紧紧的把包袱抱在胸前,看着眼前的姑娘,堂堂八尺男儿竟的流下了热泪。姑娘拿出素白的手绢,轻柔的为太姥爷擦去泪水,哽咽着说:“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我们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太姥爷想说的话太多,但却生生卡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于是重重的点了好多下头,才转身出发。

看着丈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黄土中,姑娘的心口像是缺了什么似的,疼的要死。

从那天起。姑娘就担起了家里的担子,一边养育自己的女儿,一边尽心照顾公婆。

                                  4

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了,太姥爷前两年还会断断续续的往家里写信,但是第三年却一封都没有。

也许是前线战事吃紧,没有时间罢。姑娘总是这样宽慰自己。这一年,无论风霜雨雪,每天午饭前,姑娘都满怀期望的去村口眺望,希望能看到自己丈夫高大伟岸的身影。

姑娘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回来的。

太姥爷回来的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姑娘刚熄灯躺下,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公婆从来不会敲门,都是在外面喊的啊,姑娘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难道是日本鬼子来了。

于是急忙下床,连鞋都没有来的及穿,抱上自己的女儿躲在了桌子下面,浑身像筛糠一样止不住的颤抖。

“是我,玉兰,我回来了”门外的人见许久不开门,小声的说着。

姑娘听到后,又惊又喜,把女儿放到床上后,箭步走到门口猛的拉开了门。

看到眼前的人时,姑娘顿的愣在了那里,曾经丈夫年轻又泛着书生气的脸庞,此时却两颊凹陷,瘦骨棱棱。姑娘的眼泪也如洪水决堤般,倾倒了下来。

姑娘急忙拉着太姥爷的胳膊进屋,却只扯到一个空荡荡的袖管子,那一刻,姑娘的心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难忍。胳膊没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姑娘紧紧的抱住了许久未归的丈夫。闻着丈夫身上汗味土味掺杂的气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哭声也大了些,想把这些年的不安,恐惧全部发泄出来。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吵醒孩子了。”太姥爷温柔的摸着姑娘的头发说道。

姑娘急忙抹掉了眼泪,扯着那截袖管,哽咽着问太姥爷:“胳膊现在还疼吗?”

太姥爷憨憨的笑着:“不疼了,早就不疼了。这都是去年的伤了。对了,玉兰,这几年你们过的辛苦吗,没有被欺负吧?”

姑娘摇了摇头,太姥爷这才放下心。

他怜惜的看着姑娘,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和军装的颜色一样的黄灰色的,叠的方方正正的布。小心翼翼掀开一层布后,一对珍珠耳环安静的躺在上面。在黄灰布的衬托下,泛着莹白的光。

姑娘看到后,惊呆了,轻轻的用手摩挲着珍珠,就像抚摸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来,戴上试试。”太姥爷轻柔的摘下姑娘的旧耳环,把这对珍珠耳环戴在了姑娘的耳朵上。

昏黄的灯光和莹白的珍珠,衬的姑娘的脸蛋更加红润了。

                                    5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太姥爷都没有提要回部队的事情,一直非常努力的种地,耕田,收获。

就在全家人都以为太姥爷终于要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太姥爷又在安静的晚上悄悄的离开了家。

还留下了一封信,信里说他还是想回部队,但是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因为他还要孝顺父母,养育女儿,而且他还欠姑娘一场婚礼。

太姥爷走后,姑娘每每思念丈夫时,就会拿出信看一遍,虽然她不识字,但是摸他的字迹,仿佛就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后来又是漫长的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姑娘的青丝中已有几根白发,等到女儿已经快要像她当年亭亭玉立,等到太姥爷的父母已经步履蹒跚,等到新中国快要成立了也不见丈夫的踪影。

大家都已为太姥爷回不来了,只有姑娘一直在不停的打听丈夫的下落,她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村子。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领导模样,略微有些严肃的男人,男人一见姑娘就激动的说,你就是郝为民的家属玉兰吗?

姑娘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领导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今天来啊,是带给你好消息的。为民在一次我军和国民军队对峙时,被炸弹打伤了脑袋,然后就陷入了昏迷,这一昏就是一年多啊,我们也想过放弃,但是为民的求生意志很强,前天晚上10点多他醒了,死活吵着要回家,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啊,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想着接你们到北京去和他团聚。”领导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和蔼的看着眼前这个又哭又笑的女人,心里深深的为他感到高兴。

毕竟她的家庭和中国其他失去亲人的家庭相比,已经幸运太多。

                                    6

后来,太姥爷回去后和姑娘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当时村子里的人,一同作战的战友,还有很多领导都参加了这场婚礼。

但是太姥爷的身体还是因为损耗太多,五十多岁的时候就不在了。

太姥爷在她有限生命里,把姑娘宠成了一个公主,他总是知道姑娘想要什么,姑娘也总是支持他的任何决定,两人琴瑟和鸣,在乱世中,谱出了一支温柔的曲子。

那个姑娘就是我的太姥姥。我时常会羡慕太姥姥和太姥爷这般的爱情。

有时我也会好奇,太姥爷的送给太姥姥那么珍珠耳环是从哪里来的。太姥爷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珍珠耳环是如何得来的。

许是得来的的过程太过艰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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