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我家的老房子彻底拆了,盖起新房子。
2015春节,我特地回老家过的,只为再和老房子一起过个年。
我也不知道老房子是哪一年盖的,据我推断是在奶奶结婚前,因为,奶奶一直住着正房的东边两间,东为上,既然奶奶住着上房,那房子就应该是为她而建。奶奶的大儿子,我的大伯,他如果活在世上,今年81岁,老房子去年彻底拆完,那老房子最少也有八十多年了。
老房子是最传统的土坯房,房子主体是用土坯砌成,外面糊一层掺有麦秸的泥。底部有大约半米高青砖砌成的“碱脚”,估计是来防止雨水渗透的。屋顶先由主梁(四间共三架)、檩条(搭在主梁之间)、椽子(搭在檩条之间)互相交叉搭成框架,然后在其上方覆盖一层芦苇编成的“苇箔”,“苇箔”之上再覆盖一层厚厚的掺有麦秸的泥。在我的记忆深处,每年雨季来临之前,爸妈总要用古老的大铡刀铡碎麦秸,和泥,给老房子上一遍新泥,以防漏水。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夏季,雨很大,土炕上放满了接雨水的盆子,然后,爸妈就下决心将老房子彻底改造了:屋顶盖上了一层崭新的红瓦、墙壁涂上一层白白的石灰、“碱脚”覆了一层灰色水泥,屋门也由老式笨重的木门换成带玻璃的新门,老房子换了新颜。
老房子给我的第一份特别的温暖,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初夏的一天午后,我和奶奶一起洗手。奶奶比我大整整一个甲子——六十岁。我们祖孙两人一人一条小板凳相对而坐,双手都浸到脸盆里,脸盆是那种底部有一整朵盛开的牡丹花,四周有花枝点缀的“洋瓷盆”。我们慢慢地洗,慢慢的聊。我也忘记了聊的什么,但清楚的记得,从偶尔平静的一方圆形水面上,我能看到奶奶平静温和的笑容、碧绿清新的枣树枝叶和蔚蓝透彻的天空。
院子里有五棵枣树,四颗大枣,一棵脆枣。其中一棵最古老的枣树,有二十多年的树龄了,为躲避西屋,慢慢向东倾斜生长,最后,枝丫覆盖了大半个院落。夏天,在树下洗衣、乘凉;秋天,拿根竹竿打落一地红枣和落叶。我是最调皮和谗嘴的,总是等不到秋天枣子完全成熟的那一刻。从夏天出现小枣开始,就眼巴巴的盯着那满树的小绿鲜果。奶奶看我谗得可怜,每次我抑着脸、瞪着枣,挖空心思想如何吃掉它们的时候,总是怜爱地笑眯眯嗔语:你总得等它们泛白了才能吃吧!于是,我又多了期盼……。那时候,大人的话,小孩子是不怎么听的,只要看到有大的,总是想办法将它弄下来,咬上一口。我惯用的方法是找一根竹竿,头上绑一铁丝,拧出直径约四五厘米的圈状,套住成为目标的枣子根部,用力一拉,枣子就掉在地上了,捡起来,衣服上擦一擦,扣掉尾部的尖,就放进嘴巴。为什么还要扣掉尾部的尖?因为害怕身上长疖子!长大了才明白,吃了不成熟的枣子,尤其是尾部的尖,身上会长疖子的说法,只不过是大人来阻止小孩子过早糟蹋不成熟枣子的一种说辞。长大以后也才想清楚,往竹竿上绑铁丝的时候,十次有八次,爸爸会帮我忙,他明明知道我是用来打不成熟的枣儿的,却也不阻止我,反而来帮我。
小时候的夏天,夜晚是最有趣的。一家人在院子里围着小矮桌吃饭,吃着吃着,总会有知了鬼儿(gui,平声,蝉的幼虫)爬到腿上,这个时候,会响起一片笑声,于是,我就会拿着手电筒把家里的大树小树、犄角旮旯都寻个遍,总会有几只故意藏在黑暗处的知了鬼儿不幸被我捉进咸菜缸,第二天中午变成我的美味!偶尔,我两个哥哥会在院子南侧十来棵大杨树底下燃起一推篝火,会有无数知了扑火而来,第二天,我家的鸭子就可以美餐一顿了!
鸭子是喜爱吃知了的吧?现在,我依然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记得,某一个盛夏的午后,大哥拿竹竿粘了一只知了,用手在它身体的左右两侧一挤,它腹部的两片“镜子”就张开,发出吱吱的响亮的叫声。哥哥把它的翅膀扯断,扔到了站在水盆旁喝水的鸭子身边,那只胖鸭子还以为是什么美味,一口将知了吞下,却不知那知了却在鸭子肚子里放声长鸣,于是乎,那鸭子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绕着院子趔趔趄趄疯狂地奔跑,一边跑一边不知所措地嘎嘎叫,直到两圈后,知了的叫声平息了,鸭子才浑身力量散尽地瘫坐在地上。
小时候,很单纯,单纯到傻。妈妈说立秋时刻所有树叶都会翻个身。于是,在已经忘记了哪年的一个立秋日,在那种一天撕下一页的日历上查到立秋的时刻,提早五分钟一动不住的站在我家那棵最矮的枣树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某一片鲜亮的叶子,直到眼眶瞪得疼,也没看到树叶翻身。现在想来,如果全世界的树叶都在那一刻华丽丽地翻个身,那世界该会爆发出多么大的声响啊!不动脑筋的我,第二年,还又如法炮制了一次!
尽管树叶不翻身,但秋天总会如约而至。我喜欢老房子秋天的颜色——满目金黄!屋顶上、窗台上全是成熟的玉米,连树干上都能挂满。那时候的秋天,天很高,也很蓝,太阳能毫无遮挡的照射下来。玉米一天天晒干了,每天晚上,装一大笸箩,抬进屋子,一家人围在一起,用双手拧下玉米粒,一边拧一边聊天,一直聊进了冬。
小时候,日子总是那么漫长,年来得总是那么慢!冬天来了,年就近了,这是冬日最美好的期盼。那时候的年,真有年味。进了腊月,就开始做各项准备了。第一项准备工作就是蒸馒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没有上小学,我也记不清楚了,家里的大锅灶是在北房正屋里,与奶奶和我睡的大火炕相连。奶奶疼我,把我的小被窝放在炕头上,大锅灶烧柴产生的热都集中在那里,每天早晨,我都舍不得离开那温暖的被窝。尤其是在天天蒸馒头的年前,我更是懒的起床。于是,宠爱我的妈妈,会把大馒头放进锅底燃烧的柴火旁边,不一会儿,一个焦黄焦黄又香又脆的烤馒头就放在了我的面前,那真是人间一美味啊!我扒在被窝里享受完美食,也就欣然起床了。有时候,妈妈还会把红薯埋进锅底灰里,经过几次燃烧的柴火的烘烤,香喷喷甜蜜蜜的烤红薯就成了!烤红薯的过程很漫长,我要催妈妈好几次,妈妈怎么从来不会被催得烦,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再等会儿,再等会儿?
在一锅锅的蒸馒头、蒸包子、炸耦合、炸咸鱼、熏猪肉的准备中,年就一天一天的到来了。
在年前,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扫房!现在想来,扫房真是一件麻烦事情,要把屋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来,爸爸妈妈全副武装,包裹的只能看到两只眼睛,把扫把绑在长长的竹竿一头,高高的举着,把四间房子的墙壁、屋顶都扫个遍,房子干净了,爸爸却成了土人儿!那时的我,不知道大人扫房的辛苦,除了能帮忙拿出拿进一些小东西外,剩余能做的,就是捣乱。我会趁机把家里的东西都寻个遍,比如,再把奶奶炕柜里的铜钱数一遍、再把小铜锣敲几遍,再把相框拆开,老照片欣赏一遍……,年年如是,乐此不疲!
扫完房,再给老房子贴上对联,我们换上新衣,就真过年了。倘使此时,再一场大雪,就有趣了!雪,堆在房前屋后,待到全部融化,春天就来了。
春天来了,我又可以看到红艳艳地石榴花了,又可以撒下指甲花的种子期待夏天染红指甲臭美了,最最重要的是又可以借摘榆钱之名爬屋顶了!奶奶喜欢吃榆钱窝窝,每年春天都派我这个猴子一样的孙女爬上屋顶去采。爬屋顶,也是我最喜欢的乐事。拿一把大椅子,椅背紧靠在墙上,叠放一把小椅子在上面,从大椅子底部的横梁,到大椅子,再到小椅子,我拾级而上,然后手扒着墙头,一纵身,就跃到墙上。然后,再沿着墙头与屋顶之间的阶级,爬上屋顶,于是,一串串的榆钱就任我蹂躏了!这个爬墙的动作,一年不知道要重复多少回:春天为了榆钱,秋天为了竹竿打不到的枣儿。其实,秋天,爬屋顶,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秘密:我喜欢看那湛蓝辽远的天空和时卷时舒的云朵。那时,可没想到,若干年后,我却成了一朵远离故乡漂泊的云。
老房子在四季轮回中老去,老到再也不能为我们挡风遮雨;我也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大到有自己忙碌的生活而无暇去顾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