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女孩
文/郝秀苓
这场秋雨,沿袭了六月雨的暴脾气,风还没蹿起来,雨水已倾盆而下。玲子还没看清砸在路面上的雨点有多大,就湿了头发,湿了衣裤。赶忙跑进屋,屋顶上如万马奔腾,拥挤着,凝聚成一根根水柱冲下屋檐,践踏着窗前的茉莉花,再裹着残叶,花瓣奔流出院子。狗钻进窝里,两只眼睛透过窝门,呆呆地看着大军过境一声不吭。
屋子里,妈妈两眼通红,十七岁的哥哥呜呜地哭着。玲子进屋抱起心爱的毛绒娃娃,沉默一会儿,问爸爸:“明天我们去哪?”爸爸抱着头的手狠狠地抽在自己腮帮上:“我对不起你们娘仨,输了房子,让你们没有了立足之地。”
妈妈对爸爸吼:“总得给孩子们个容身之处吧!总得活下去吧!”爸爸站起来冲进雨里,湿漉漉地敲开玲子叔叔的家门,求弟弟帮自己一把,弟弟一顿数落,最后摊牌:“我也没办法帮你了,我一个养鸭子卖鸭蛋的,拿什么供你一家四口。”“那,那奢给我两箱鸭蛋吧。”玲子父亲哀求着。
第二天早晨,一家人背着衣服被褥,被赶出了院门:“输了房子不能输了人,该腾房就腾房。”
玲子扔下心爱的绒布娃娃,终于大哭了出来,她站到门口仔细细地,把这个生她养她十五年的家看了一遍,门前的枣树硕果累累,这是她上小学一年级,植树节栽下的,院子西北角的狗窝,是她和哥哥捡砖头回来垒的,还有爬到墙头外的丝瓜秧上,挂着几个嫩丝瓜,这些天都没来得及摘下,丝瓜炒鸡蛋是玲子最爱吃的。
玲子抹干净脸上的眼泪,转身对爸妈还有哥哥说:“我不想在这个村里了,丢死人了。”爸爸把头低下,玲子继续说:“我们去天津市里吧,我同学说他爸爸在那挣好多钱,那里没人认识我们。”玲子只想远远地躲开村里人歧视的目光。她想去天津市里,以为市里黄金遍地,爸妈知道农村人到市里是受歧视的。
一家人无处可去,只好顺从玲子,走到哪算哪吧。正好叔叔去市里送货,搭顺风车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家乡。
玲子自幼聪明伶俐,眼睛不大,黑眼珠多眼白少,嘴唇肉嘟嘟的似努嘴,皮肤随妈妈的白,身材随爸爸的高挑,一头短发干净利落。初二辍学,在家跟妈妈做服装加工,哥哥老实,也早早辍学给w人家打工。一家人的忙碌竟堵不住爸爸输的窟窿。
叔叔开车,把一家四口塞在车厢空隙处。玲子眼看着家乡越来越远,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一阵,她不知道到市里要面对什么,那里爸爸没有牌友,可以静心过日子。她也担心爸爸犯老毛病,和爸爸学法三章,不许玩牌,努力挣钱,不发财不许回家。
爸爸使劲点头,他最心疼这个聪明伶俐的闺女,村里人也常常人前人后的夸她,说她是这个家的耳朵,如果没这只耳朵挂着,家早摔八瓣了。
进到市里,叔叔停下车问他们去哪,去哪啊!一家四口面面相觑。玲子看爸妈没主意,问叔叔:“叔,您多奢给我几箱鸭蛋吧,卖了钱您下次来给您,我保证。”叔满脸的不高兴又不能不给:“我不是早就说过给的嘛。”玲子看叔答应了,又央求叔叔把他们拉到离菜市近点的地方。
叔叔卸下他们头都没回走了,玲子看鸭蛋,行李一堆东西,她让爸妈把行李搬一边墙根去,她把几箱鸭蛋在路边一字排开,问哥哥:“卖多钱一个呢?”哥哥挠挠头:“咱村里小卖部都是两毛一个,咱也卖两毛吧。”玲子大声吆喝:“鸭蛋,两毛一个。”哥哥起初张不开口,看玲子吆喝的带劲儿,也跟着吆喝起来。
从上午十点,扯开嗓子喊到天黑,玲子只卖出两个鸭蛋,手里攥着四毛钱,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妈妈把被褥铺到别人已收摊的摊位上,手里提着几个馒头和一个大萝卜咸菜,招呼玲子和哥哥吃饭。一整天没吃饭,玲子没一点食欲,爸爸妈妈也吃不下,只有哥哥塞下两个馒头。妈妈掏出口袋里的零钱,叹一口气:“唉,我们能坚持几天啊,眼看着天就冷了。”这一句话像导火索点燃一家人压抑。玲子先失声痛苦,妈妈搂她入怀跟着大哭出声,哥哥也歪进妈妈怀里哭,爸爸抱紧她们娘仨,一家人的哭犹如昨夜秋雨。
市场东头,是卖菜的东北人老杨,他单身一人来天津闯生活,为了节省几个租房子的钱,在菜摊下搭一块木板,挂上蚊帐,晚上就住在摊位下。才睡下,就听到哭声,吓了他一跳,别看这个市场白天人声鼎沸,天一黑就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老杨穿着大裤衩,提一根木棍循声走过来,玲子一家人看到摸过来的人影也止住哭声,互相打量一番,老杨先开口:“干啥的,为啥不回家。”玲子爸抹抹眼泪站起来,不好意思说:“刚来市里,还没有安身地呢。”惺惺相惜,老杨坐下和他们一家人拉起家常,“刚出来的都不容易,忍忍吧,会安顿下来的。”玲子问老杨:“杨叔,这市场人不少啊!为什么我们在路边摆摊,没人买呢?”“傻孩子,人们来趟市场不可能只买鸭蛋,他们要进到市场里,市场里啥都有,溜着买着,买齐就直接回家了,”老杨像个前辈教玲子一家人怎么占个好地方,怎么卖让人相信你的鸭蛋好,玲子细心记下。
第二天早上,玲子让哥哥依旧在路边叫卖,她进到市场里转悠着找摊位,看到有空的地方就搬过来一箱卖,或好话央求着大叔大妈们,给腾出一箱子的地方。玲子嘴甜,手脚勤快,闲了帮临摊干些零活,摊主们看到小丫头不错,再加老杨说和,几家挤挤给她匀出两个箱子的地方,玲子有了固定卖货地方,鸭蛋卖的也快了。给叔叔打电话结账,并和叔叔约定十天送一次货,结一笔账。叔叔看她卖的不错,也愿意多个摊位销售,满口答应。
爸爸和妈妈每天在市场里捡破烂,一天也能收入两三块钱块钱,玲子和哥哥卖鸭蛋的收入,除了维持一家人吃喝拉撒也剩不下几个零钱。天已经冷了,爸爸抽空就出去转悠着看房,贵的租不起,便宜的都被市场里的外地人租下,费劲周折,好说歹说,房主才给他腾出一个放杂物的小房子,每月五十房租。妈妈打扫干净,捡几块木板,用砖头搭了张床,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一九八九年的春节,背井离乡的一家人,挤在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包饺子、放鞭炮,没有笑声也没有眼泪,舍去了故土心里不是滋味。市场里熟悉的几个人,二十七八各自回老家过年,玲子他们没家可回,也免了大年初一挨门拜年的习俗。
吃过饺子,爸爸想活跃下气份,招呼一家人去公园转转,来了小半年,都没仔细看过这个城市。现在总算安稳些了,有了固定摊位,有了客户,认识了朋友,玲子在市场里得到锻炼,对市场也摸清了门路。
玲子不去:“爸,我们还是打算一下,今年怎么发展,一家四口守个鸭蛋摊,得挣多少年才能赎回我们的房子啊。”玲子看了一眼哥哥又接着说:“我哥都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就得张罗着娶媳妇,哪有瞎眼的姑娘跟他呀。”
自从来到天津,爸妈和哥哥都拿玲子当主心骨。爸爸摇头:“我没啥好办法,你说吧。”妈妈和哥哥也都望着玲子等她开口。“我早就看好了,我们摊对面那个卖咸菜的不景气,不想干了,等他回来和他商量一下,转租给我们,他挣点租金,我们接着卖。”玲子说完,征求的目光扫过爸妈和哥哥,哥哥头摇晃着:“他家卖不好,我们接过来不是赔钱吗?”爸妈也点头。“我们可以换个方法卖,自己腌制,妈妈腌制的咸菜准能合城里人的口味,新鲜好看。”玲子看看妈妈又接着说:“爸,你帮着妈妈洗菜,切菜,腌制,哥哥看鸭蛋摊,我看咸菜摊,这样,我们一家四口都有活干,多收入一分是一分。”爸妈和哥哥默许,玲子立即分配任务:“爸,你负责去批发市场批菜,妈你去买点腌咸菜的佐料和工具,哥,我们的鸭蛋不能两毛一个了,太亏,你去买两杆称,一个卖咸菜用,一个卖鸭蛋用。”哥哥朝她翻翻眼:“大初一的哪买去啊,谁家这么财迷过年都想着做生意。”一家人大笑起来,这是久违的笑声啊!
初六开业,两个摊位忙乎着,有了奔头,一家人的心也算安定下来。玲子在市场里人缘极好,大叔大妈大哥大姐们都爱和她逗笑,玲子和他们也很亲。
玲子陆续增加了香油摊,服装摊,四口人四个摊,手里有了存款,爸爸想回家建房,玲子不答应,说生意刚上轨道,不能放弃,她也怕爸爸回老家又和牌友们搅和一起重蹈覆辙,她下决心在城里扎根下去。
玲子的服装摊很火,她上一些中老年家常服装,溜菜市的客户看又便宜又好,都顺便买两件。从家里出来五年了,玲子褪去了幼嫩,已是生意场里的好手,眼光毒脑瓜活。二十岁的她,已经一口天津话,一身时髦装,每天穿梭在大胡同和自己的摊位,上货卖货。有次偶尔听到摊主们讲,张贵庄机场有个专门批发给俄罗斯老毛子的市场,去那里的老毛子都是三十、五十件拿货,玲子动心了,在市场里一天也卖不了三五十件,她抽个空打车去看看。
市场刚建好,正扩大招租,一米大的柜台一年一万。前几年万元户还是土豪的代称,玲子根本都不知道一万摞起来有多高,她转了几圈决定放弃,回到家继续卖她的服装,可是,一天挣几十块钱,以前她是美美的,信心百倍的,自从张贵庄回来,她越来越不满足,每天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累,收入都不够大款养一条狗的费用。几宿睡不着思前想后的,妈妈看她折腾几天了:“闺女,有啥事,你就说说。”“妈,我想挣大钱,咱家能凑够一万么。”玲子把她去张贵庄考察和市场优势,仔细地说给妈妈听,妈妈相信闺女的眼光和判断力。妈妈说:“台子费,我们可以借,可每天销售的货源哪里去找啊,总不能还去大胡同用自行车驼呀。”“货源不愁,妈你忘了,咱老家那么多私人服装厂,我们卖他们的货,也可以给他们服装款式定做。”妈妈在老家给服装厂干了十几年加工,深知服装厂的难,他们都是批发给市场小贩,年景好卖的快,年景不好或款式不对路时,积压的货三五块钱就甩:“对,先销他们的积压,再让他们加工,也许能成。”“对呀,我若卖的好,家里服装厂不光内销,又多了一条外销的路子。”玲子美滋滋地憧憬着,一旦成功,再回家应该是这家请那家叫的,不再有白眼。
去张贵庄只是玲子的跳板,在这里三年年收入二十多万已经不能满足她了,她要更大的满足,把爸妈哥哥从嘈杂的市场里解救出来,过上比城里人更好的生活,让刚来市里时那些鄙视的目光变为仰视,让看不起农村人的拜倒在她的脚下。她站在这里才能看到北京更大的市场。雅宝路,老毛子川流不断,疯抢中国的便宜货,服装鞋帽、小商品,在这里不用囤货,只挂样品,老毛子看上样品订货,在期限内厂家送到指定的托运站,这是玲子步入中介的第一步,从中赚取差价。
想起去张贵庄时,她回老家联系货源,因爸爸是出了名的赌徒,谁也不愿意奢货给她。如果去雅宝路,没有工厂支持就不行了,老毛子要的货量大,如果凑不齐就要负违约责任。思前想后,她决定回家和村里的几家服装厂老板谈谈,她让哥哥撤了鸭蛋摊一起跟她回家。
哥俩坐上回老家的客车,哥哥心里一直打鼓:“玲子,我们现在很不错了,还折腾啥呢。”“哥,既然生活把我们逼上了路,我们就走出个样来,带领村里人也走出来,这样村里的人才能从心里看得起我们。”哥哥更加崇拜玲子。
哥俩进了村,玲子先去妈妈以前做加工的李忠成家。李忠成家倒正各四间房,正房住人,倒房里二十多台缝纫机正做着棉服,玲子进屋看看款式比较时髦,心里更有底了。李忠成老婆正在铺布,看玲子来了不得不过来搭讪:“玲子回来啦,有事呀?”“婶,我回来看看你,也顺便和你商量点事。”屋子里缝纫机嘈杂,玲子大声说着,并示意陈忠成老婆北屋里说话,陈忠成老婆不情愿地跟出了倒房车间。
玲子亲热地拉着陈忠成老婆的手,嘘寒问暖过后步入正题:“婶,我现在和老毛子做服装生意呢。”陈忠成老婆以为玲子遗传了爸爸的基因,借钱之前都吹牛,她撇撇嘴:“还有这好事呀,那你赶紧回家赚钱去,还跑出来干嘛。”玲子的眼泪像两条虫使劲往外钻,玲子使劲挡住:“婶,你听我说,北京有个专门批发给俄罗斯人的市场,她们那轻工业不发达,我们这人工便宜,好多做服装生意的老毛子都来北京拿货。”陈忠成老婆是一个实足的家庭妇女,只知道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只知道大集上什么货好卖,她五十多岁了,还没见过一个外国人,更别说和外国人做生意。
玲子一顿讲解,陈忠成老婆半信半疑,最后听到玲子只拿一件当样品,才呼出一口长气:“拿一件吧,卖不了再给我送回来。”“婶,是我先拿一件挂样品,如果有要二百件,五百件甚至一千件的,您能不能有货送到北京。”玲子怕陈忠成老婆担心钱的事,又补充说:“老毛子不奢货,当天送货,当天结账,不过他们有个忌讳,上午不出钱下午结帐。”陈忠成老婆听玲子掰开揉碎地讲明白,有点不好意思对玲子刚才的态度:“玲子啊,婶就是个老粗啥也不懂,我去叫你陈叔叔你和他说。”玲子知道陈忠成是沾老丈人的光办的服装厂,只要陈忠成老婆没啥说的,陈忠成更是没问题了。
一切讲好,陈忠成又招呼来几个同行,大家分析分析也不错啊!卸货给钱,反正不给钱再拉回来,也就损失个路费。进几年内销款式变化太快,因做工粗糙,越来越不好卖。死马当活马医,让玲子下水试试,几家厂子给凑了二十几件成人、儿童款式不同的服装样品。玲子留下他们的电话,那年头才有大哥大手机,他们这些小老板还配不起,都是座机号码,玲子嘱咐他们记得接电话,订货有时间限制,如果一家货不够,就几家凑齐送过去。
没人管饭,玲子也是高兴的,她让哥哥背着服装样品,赶往车站。哥哥心里不踏实:“玲子,别拿了样品卖不出去,再回来可就更难了。”玲子信心满满的,她好像看到哥哥背着的是一大包钞票,她以后要用这包钞票买回一家人在这里丢的面子。
回到市里,她让哥哥在家听电话,她背着几件换洗衣裤,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车厢里闷热,玲子对面坐着的男孩,眼睛一直粘在玲子身上,玲子起初心生厌恶,实在忍不住了:“你瞅啥呀,不怕瞅进眼睛里拔不出来呀。”那男孩被玲子突然的反击羞的脸通红,支吾着:“我是看你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了。”男孩这一说,玲子也觉得面熟,大脑飞快地旋转,猛地一拍面前的小桌:“你住民权门吧,常买我的鸭蛋。”“对,对,对,你是卖鸭蛋的玲子,好几年没看到你了,每次去买都是你哥哥在。”俩人一下子熟悉起来,刚来市里时,这男孩每天来买两个鸭蛋,当年他俩都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晃七八年,各自变化好多,难怪没认出来。
玲子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自报家门,姓刘名军,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不甘心挣有数的工资,借休假去北京转转,看有没有适合跳槽的工作。玲子也说出了去北京的打算,刘军觉得可行,用商量的口吻问玲子:“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如果合适我也下海经商。”玲子对刘军有点好感,没有拒绝。
他们在北京西站下车,做公交到雅宝路,看到和村里大集一样的市场,玲子大跌眼镜,对外贸易的街上,两边搭着棚子,棚子底下挂着商品,老板坐在小方凳上,有人过来看商品,才朝来人抛过来目光。玲子身边有老毛子经过,她捂紧鼻子、嘴巴,老毛子身上有一种她闻不惯的膻气。玲子和刘军在市场蹲了半天观察,别看出入人不多,摊主和老外拿着计算器讨价还价的可不少,成交率挺高,玲子决定租下个摊位试试。
第二天, 刘军陪玲子找到一个摊位,讨好价格租下来。晚上他们一起吃完饭,各自回旅馆住下,两个人商量好,如果刘军找不到好工作,就来和玲子合伙做生意。玲子感觉很幸运,孤单的北京还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她对刘军有一种期待,期待两个人能朝夕相处。刘军对玲子也有这种期待,自从在天津市场第一次遇到,就莫名其妙的有好感,他觉得他的另一半就是玲子这样干练,能吃苦,有思想的女人。他们互相期待着走到一起。
第二天凌晨,玲子打车去大红门进货,先把摊位充实起来。刚下楼,看到刘军已在楼下:“找工作不用起这么早吧,招聘单位八点才上班呢。”
刘军朝天一笑:“我决定啦,在你这应聘,陪你上货卖货。”玲子心里暗喜,嘴上却不饶人:“你一个城里人给村姑打工,你爸妈会同意吗?”刘军胸有成竹:“我妈就我一个儿子,肯定拗不过我的,放心吧。”俩人说着逗着来到市场。玲子有卖货经验,看重的款式选了一些,又打电话让哥哥立即把在老家拿的样品送过来。
在北京和老毛子打交道,必须懂一点俄语,连打招呼都不懂,老外也懒得谈货拿货。刘军买了书学习,学会了教玲子,玲子哥哥负责接货送货,三个年轻人在北京大展宏图。
圣诞节前,玲子在老家拿的样品,订货的很多,价格也高出内销很多。老家的服装厂黑白加班,几家老板当天送货当天结钱,个个赚的盆满钵平,他们才一点一点地认识到,玲子是他们的财神奶奶,争着抢着请玲子出入星级饭店。陈忠成夫妻主动和玲子提亲,把他们的二闺女许配给玲子的哥哥,玲子看哥哥没意见,自己这也缺人手,让陈忠成把她未来的嫂子送到北京。刘军和玲子也公开了恋爱关系,两对年轻人一起打拼,玲子是总指挥,哥哥嫂子接货送货,刘军跑市场看行情。
过完年,雅宝路市场集体由路边摊,搬进了商贸楼,一家一间屋子,门口挂着半截布帘,刘军是把门的将军,外国人路过门口,他会打起帘子请进,中国人若要想进屋,他坚决不允许,屋里里挂的服装样品,不能被其他商户偷窥。在这个市场样品第一,有好样品才有好销路,其他屋的商户也一样,提防那瞄一眼就能模仿出一模一样的服装技术员。
常来雅宝路上货的史密斯,是雅宝路的大客户,要的货多量大,商户们都讨好他,他拿谁家货谁家就有大利润,玲子想尽办法吸引史密斯的注意,每次史密斯路过玲子门口,不管刘军怎样弯腰打帘,史密斯都是不屑一顾,气的玲子骂刘军无能。
听说史密斯又接连订了几家的货,玲子派刘军拿着自家最新样品,拦住史密斯让他看,史密斯两眼放光,跟着刘军来到玲子小屋,样品看好,价格定好,最后史密斯提出先发货,货卖完结账,不然不定货。
玲子和老家的老板们习惯了交货结钱,这样做,玲子赚取差额,她没意见,老家的老板担心钱货两空,玲子为了揽住史密斯这个大客户,和老板们好话说尽,并保证一旦货款回不来,玲子认账分文不少支付。老家人看玲子做保证也顺水推舟,他们现在也舍不得得罪玲子这个财神奶奶。
玲子攀上了史密斯这个大客户,竭力给他张罗货源,史密斯信言旦旦地保证,一个月准回款,可是,俩月过去了,钱一分也没回来。玲子慌了,累计一百多万的货啊,出去玲子赚的,已经给老家服装厂打下九十八万的欠条了。那几家老板也慌了,缠着玲子要钱。农村人本不富裕,压住了本钱,没办法开工了。
刚开始找史密斯要钱,他还拍着胸脯保证,说出各种钱没到位的理由,现在史密斯再路过她家小屋,目不斜视就过去了。玲子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担心。她召集老家的几个老板,去史密斯下榻的赛特宾馆。中午十二点到了史密斯的房间,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史密斯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开门,并没有请玲子他们进去的意思,史密斯堵着门问:“什么事?”“史密斯先生,您看我欠着老板们的钱,人家不让我做生意了,让我带着他们来找您,您看看能不能先付一部分。”玲子满脸堆笑和史密斯周旋。史密斯双手一摊:“对不起,昨晚朋友过生日,欢聚一夜,我才刚睡觉,等我睡醒再谈。”史密斯说完咣当把门关上。
玲子只好带着人回到一楼大厅。几个人选个座位,要了一壶茶慢慢喝慢慢等。四星级宾馆,一壶茶一百五元,服务员给斟一次茶十五元,几个老板把气撒在茶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玲子想到史密斯无赖的嘴脸,心里凉了半截。
下午五点,史密斯西装革履从楼上下来,看到玲子他们还在,走过来一屁股坐下:“玲子女士,我联系了卖货商,你们的货太次了,一件都没卖出,简直就是垃圾。”
“不对啊,您接连拿货,如果是垃圾,您还托运回国吗?”玲子真正看到了史密斯的无赖。几个老板也气的站起来要动手,史密斯看情况不妙,一边退一边告诉玲子:“你去俄罗斯起诉我吧,我没钱给你。”
玲子彻底傻了,起诉史密斯中国不会受理,他不是中国国籍,去俄罗斯打官司,玲子还没修行到那个本事。几个老板看找史密斯要不出来钱,死死盯着玲子要。一年来建立的信任又恢复从前,哭闹喊骂。
几个老板像踏天了一样,揪着玲子不放,他们把这尊菩萨又当成了泥坯。
玲子拿出存折,看看上面共三十万,离九十八万还差很多,她和几个老板商议,能不能先把这三十万分了,剩下的钱她慢慢还,按银行给利息。陈忠成不干,要求最少给一半,剩下的一年内付清,玲子没有借钱渠道,她看看刘军。刘军明白了:“各位,别着急,我给我父母打电话。”刘军用谎言和父母借了二十万,总算摆平了僵局。
玲子又摔倒了,上次她们一家从老家出来,她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这次让她知道了人心不可测。她叮嘱哥哥嫂子不许再打电话和老家人要货,除非他们自己甘心情愿来合作。
玲子通过朋友,联系其他货源。那个年代,人们消息闭塞,大多是小打小闹地做生意,有销路自然合作。玲子为了尽快还清债务,拼命博。
一年后,玲子带着钱回老家,虽然这期间老板们还是依靠她销货,他们不傻,在玲子这比内销利润大好多。她一次一结,欠债一直拖着,老板们也没使劲追,只是偶尔提提。
玲子进村,没去任何一家,两个月前,她让哥哥回家买下一套四正四倒的独门独院。虽然不是自家老房,可比老房子宽敞很多。玲子开门进屋,有一种回归感,落地感。这些年一直飘着,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她收拾一下屋子,烧开水泡好茶,给几个老板打电话。老板们听说还债,几分钟陆续到齐,玲子给每位斟茶:“叔们,我回来了,这就是我的家,以后我爸妈回来住,叔叔们多照顾啊。”几个老板有些愧疚,玲子一家人出村时都知道,谁也没挽留、帮衬一把。
玲子把债挨个付清,招呼大家去饭店吃饭,老板们争相抢着做东。玲子让他们叫上村支书刘奎生,几个老板不知玲子叫支书做什么,现在都是各干各的,村支书也不是以前人们心中的官,让人敬畏,现在就是点头兄弟。
一桌人坐定,支书和玲子居中,众人举杯敬过,玲子问支书村里有什么难题。支书呲呲牙:“现在的村委会是当家不做主,没钱都是难题。”几个老板朝着支书闹腾:“看看咱村这路,遇上下大雨,几天都运不出去货。”玲子听着支书诉苦,听着几个老板埋怨。
她这次回村,就是想彻底找回爸爸和她在村人面前丢掉的面子。法律大于天,可在人们日常生活里,离法远点,情和理倒像孪生姐妹陪伴着祖祖辈辈。真理和歪理在人情面子前都是浮云,农村人的脾气,是面子给足吃亏也高兴,栽了面子有便宜也不要。
玲子示意他们住口,她举起酒杯:“叔们,我虽然不在村里住,我的户口还是咱们成屯人,修路,我赞助一百万。”村支书来喝这顿酒完全是给几个老板面子,根本没把玲子夹在眼里,听玲子这么大口气,张口一百万,他还真不信:“玲子,你知道一百万的概念是什么吗?相当于我们几家人的全部家底啊!”“叔,我说到做到,您明天开工我现在拿钱。”玲子就是要的这个效果,让村里人知道她也有财大气粗的今天。
几个老板也有点不相信玲子翻身这么快,都面面相觑,玲子从粉红色小挎包里取出存折:“叔,这是一百万,您收着修路用,密码195195。”真金白银砸在桌子上,支书赶忙站起来敬酒:“玲子,叔代表相亲们谢谢你!”
玲子回到买的平房,有些微醺,打电话给刘军:“军,谢谢你帮我找回尊严,谢谢你一路陪我走过来。”刘军担心玲子一人在家,酒醉无人照顾:“玲子,喝点水,赶紧睡觉,有事明天说。”“不,就今天,我向你求婚,求求你娶了我吧!”
之前,刘军几次提出结婚都被玲子婉拒,正拿不准玲子的意思,听到玲子主动提出结婚,刘军倒有点害怕了:“玲子,你怎么了?”玲子这些年在酒桌上锻炼出来了,这点酒不至于迷糊,她要有尊严地嫁入城市当媳妇,今天她不在自卑,家里家外有了面子。
玲子和刘军的婚礼在天津一个中档饭店举行。在这之前双方父母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刘军妈妈不甘心唯一儿子娶和农村姑娘,百般刁难,不给房,不给彩礼,不给好气。玲子妈妈怕闺女嫁给市里人受气,更是不同意,婆家刁难更让她没没面子,好像自己闺女嫁不出去似的。
玲子知道刘军真爱自己,只要婆婆同意举办婚礼就行。玲子当着妈妈的面试探刘军,说自己饿了,让刘军给炒俩鸡蛋垫饱垫饱肚子,刘军得令立即去办。几分钟后,端着鸡蛋进来,玲子接过碗筷尝了一口:“炒老了,有焦味。”“是吗?我重炒去。”
玲子捂嘴朝妈妈挤挤眼。一会儿,刘军又端着碗筷进来,玲子尝一口:“又嫩了,有鸡屎味。”刘军二话不说又转身去重炒。玲子妈看姑爷如此耐心,也不计较玲子婆婆的刁难了,终究和闺女过一辈子的是刘军。
婚礼中,玲子给公公婆婆敬茶,婆婆甩给她一个红包,她不但不要,还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个存折:“爸妈,这是我攒的二十万块钱,您们二老有空了去转转,买个房子,新房您们住,我和刘军住老房。”刘军妈真没想到玲子会当着亲朋好友的面给她拿钱买房,作为婆婆她既足了面子又丢了面子,尴尬着脸一共一白:“我哪能拿你的钱啊!”“妈,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挣钱一起花,到年底我在给小姑子丽丽买个房,丽丽以后结婚做陪嫁。”
玲子自从爸爸输了房子,心里就有了个结,她有富裕钱了就想买房,流浪街头是她永远不会忘的噩梦。
来道贺的亲朋,都向玲子婆婆挑起大拇指,羡慕她娶了个好儿媳妇,玲子的钱也彻底砸开了婆婆那道城乡有别的矮墙,第一天玲子就在婆家立足脚跟,公公婆婆小姑子不仅不在刁难反而有些巴结。
结婚后,第三天玲子和刘军回到北京,继续租住在出租房里。她让哥哥嫂子回天津,帮爸妈撤了咸菜摊,送他们回老家养老享福。玲子爸妈在外十年,要回老家了百感交集,虽然玲子给他们在村里挣足了脸,要去面对相亲四邻还是有点难为情。
嫂子打车拉爸妈回到新买的房子,玲子已把房子里装备整齐,看到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玲子爸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在玩钱,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嫂子买菜做饭,一边做一边和玲子妈唠叨:“妈,您看玲子多偏心,给她婆婆买房,给你买房,跟她干了这么多年的哥哥却一无所有。”农村老太太偏心儿子自古是常理,“好赖是儿,薄碱是地”想想儿子还一无所有自然生气:“有钱给她婆婆,不给哥哥,明天你们回去和她说说。”嫂子就是要的妈妈这句话,心里暗喜。
回到北京,嫂子再不听玲子指挥,还经常当着玲子面骂哥哥窝囊废,一辈子给人家当狗,给口吃的就死心塌地。玲子起初以为哥哥嫂子闹别扭,还劝嫂子多担待哥哥。后来越听越不是味。
玲子和刘军商量:“嫂子好像对我不满,要不哪天挑明。”“嗯”刘军更是对嫂子不满。
元旦节,玲子让哥哥早早打烊,晚饭,四个人到饭店一起吃。玲子专门点了几个嫂子爱吃的菜,菜上齐,玲子举杯:“谢谢哥哥、嫂子这些年对我的帮助!”嫂子把嘴一撇:“光帮助你了,我和你哥现在都没个窝,连孩子都不敢要,没地方盛啊!”哥哥忙拦着嫂子不让她说。“哥哥,你让嫂子先说,说完我再说。”玲子看着嫂子,嫂子倒没话说了。
玲子看嫂子不好意思说了,举起杯敬嫂子:“嫂子,你在我们家困难的时候,不嫌弃哥哥,嫁给他,谢谢你!”嫂子更不好意思了:“玲子,别说了,我不争了。”“嫂子不是争不争的事,换做我早就急了。”嫂子欲打岔岔开话题,玲子不理,继续说:“哥,嫂子你们帮我干了这些年,我还没给你们个交代,今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玲子坐下吃口菜接着说:“我给咱爸妈安排好了住处,给刘军爸妈安排好了住处,哥哥的住处我也想着呢,我是想给你们在北京买,工作生活都方便。”哥哥瞪大眼睛:“在北京买房,我们一时半会儿可买不起。”嫂子看玲子给这么大的虚头馅饼,半信半疑。
刘军也表态:“我和玲子确实是这么安排的,以后我们有了孩子,都在北京上学。”“只要不出意外,我们再坚持几年,没问题的。”玲子知道嫂子小心眼又接着说:“嫂子,先给你们买。”嫂子自然高兴,解开了这些天的小疙瘩。
四个人齐心协力经营着服装小屋,改掉以前多样品、多季节货源,单一经营西服三件套,黑颜色系列。打的价格战,每套只赚一两块,成了雅宝路西服最便宜的摊位,而且西服一年四季热销,每年几百万套。其他做西服生意的竞争不过玲子,有的去了满洲里,有的去了喀什或别处的市场。
老天真的怜悯勤奋之人,玲子的愿望几乎都实现了。她每天坐在小屋里,没有了紧迫感,反而不舒服。
以前,四个人打理小屋生意都忙的焦头烂额,现在蹬板车的都有手机,少了好多跑腿的时间,进货卖货都是老客户,一个电话搞定。
嫂子早已住在新居里孕育宝贝,店里,刘军和哥哥盯着。玲子闲的没事,就去老板们聚集的旅店,和他们打打麻将,刚开始是为了拉拢生意,故意去陪他们玩儿。后来,也许是遗传的赌性基因,越来越迷恋,只要有人和她玩儿,玩儿一宿也不觉得累。她玩儿的钱可比当年她爸爸大几十倍,钱不至于输的败家,吃不好睡不好,人也消瘦不少。
刘军开始是撺掇着她出去开开心,没想到她干活拼命,玩儿也拼命。劝过几次,玲子都当耳旁风,求助哥哥嫂子帮忙劝说,玲子更是这耳听那耳冒,油盐不进。这就是她的性格,一旦进入使劲钻,九头牛也拉不回。
刘军偷偷给老板们打电话,央求他们别带玲子玩,可玲子是铁打的营盘,老板们是流水的兵,这拨走了那拨来。他们不是来等钱就是等货单,等到就走,住在旅店打牌消磨时间。
哥哥实在忍不住了,从牌桌上拽出玲子:“你是不是想体验一下爸爸当年的滋味,爸爸有你给翻身,你呢?你立马生个孩子,都来不及救你。”刘军提过几次要孩子,玲子都已生意忙拒绝,公公婆婆也催促过。哥哥知道玲子任性,没加入催她的阵营,哥哥疼她,惯着她,刘军早已对大舅哥不满。他拉着玲子警告她:“要么戒赌,要么卷铺盖回老家,再多的钱也有输光的时候。”
玲子第一次看到哥哥发火,她有些吃惊也有些受不了:“我输我自己的钱,与你何干?”“与我何干?玲子,我和你嫂子真心实意跟你干,为了争气混出人样,你真拿我当打工的了呀?”哥哥气的浑身发抖:“生意你说了算,花钱你说了算,我可从没反驳过,你若真把我们当打工的,我就告诉你,从今天起不干了,回家种地。”
哥哥赌气回家,收拾东西后,拉着嫂子来到小屋,把房门钥匙“啪”地拍给刘军:“告诉玲子,我们不干了。”
刘军知道哥哥和玲子生气,也没阻拦,回家呆几天也好,看看玲子啥反应。
玲子认为哥哥只是说说气话,她都没往心里去,继续玩儿到半夜。
开门进屋,直奔餐桌,餐桌上一无所有。她喊:“刘军,我饿了。”没人理他,放以前,不用她喊,刘军早就热饭搬椅子伺候她。玲子有点纳闷,进卧室看到刘军装睡,一巴掌打过去,刘军“嗷”地一声坐起来:“干嘛干嘛,每天玩儿到半夜,还这么厉害。”玲子没听见过刘军发牢骚,这是第一次,她有些接受不了,坐在床边,一脸的不痛快。刘军看玲子生气有些心疼,赶紧到厨房热饭。
热好饭叫玲子吃,玲子不动。刘军端进卧室,放在床头柜上,拉起玲子的手:“玲子,玩儿这么长时间,该收收心了,再这样下去,你向上的心气会彻底没有了。”玲子不说话一脸委屈,刘军接着说:“知道你这些年很累,放松一下可以,不能没有原则,你看把哥哥都气走了。”
玲子不信哥哥真的回老家,急忙打电话核实,哥哥就一个警告:“只要你不玩牌,其他的好商量。”玲子懊恼起来,她一点一点地恨自己,忘了本,忘了当年离家的艰难,没吃饭,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跟着刘军来到服装小屋,她和刘军商量:“要不我们和哥哥分家吧。”刘军不知玲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为她还在生哥哥气,刚要解劝,被玲子制止。
嫂子回到老家,和公公婆婆告状,说了玲子迷恋打牌,玲子妈一听,脸气的煞白:“真是老猫尿房檐,一辈一辈往下传啊,咋又出了个败家子。”
玲子妈刚过上一年舒心日子,被玲子气的吃不下睡不着,再听说玲子闹着分家,更是长叹:“儿大不由爷啊!”
哥哥本意是赌气治治玲子的赌,没想到玲子喊他回北京分家:“有啥好分的,你的店你的钱,我就是个打工的,你给买的房算算多钱我认债。”
爸妈和哥哥嫂子坐车回到北京,看看玲子怎么个分法。刘军热情招待第一次来北京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玲子看他们没个好脸,心里十分委屈:“爸,妈,我是看出来了,关键时刻儿子比闺女近啊!”爸爸不敢说话,怕玲子揭短。
“好歹是儿,薄碱是地。”妈妈也故意气她。
刘军急忙拦过话茬:“妈,您老别生气了,玲子分家不会亏待哥哥嫂子的,您先听听她怎么个分法。”
“分吧,等她都输光了自己的,还有哥哥收留她。”妈妈说着掉下眼泪。
玲子看到妈的眼泪,知道妈更多的是担心她,鼻子也酸酸的。
一家人没去饭店,在家包饺子,包着饺子,玲子说出了自己的分家方法。满天的阴云一消而散。
哥哥的房子还是哥哥的,服装小屋也给哥哥,有固定货源和客户,哥哥嫂子也会经营。玲子就是一匹战马,只有东奔西杀才精神百倍,她要重新开辟战场。
五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等她说出下一个战场的名字和方位。玲子双手一摊:“还不知道在哪,我和刘军去发现新大陆吧。”
妈看玲子把一切都给了哥哥,又替玲子鸣不平:“不行,生意是你带头干起来的,现在挣钱稳当,还得有你的份。”哥哥嫂子也点头同意。
玲子说不干就不干了,让哥哥好好守着阵地,一旦她失败了,回来给哥哥打工。
爸妈、哥哥嫂子高兴了,刘军当面没说什么,回到家和玲子开吵:“你都给了哥哥,我们俩喝西北风去呀。怎么也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打工的了?”
玲子等刘军吼完,贴过去坐在刘军身边:“哥哥嫂子老实,不可能重创一摊事,我们俩可比他俩精啊,我就不信找不到第二条财路。”
刘军不理玲子的嬉皮笑脸,往后撤下身子:“你以为还是以前啊,人们没经商意识,现在人人都睡不着觉,想怎么赚钱,”
玲子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他们都是小打小闹,不像我们有资本,帐上的钱,哥哥一分没要,都给了我,我就不信找不到投资地方。”
事已至此,刘军也没办法。只好和玲子一起从头开始。
转市场,找商机,市场已不像九十年代,登个三轮就创业。新兴行业本大风险高,传统行业被老户大户垄断,再插手进去,就得认头赔钱顶同行,竞争太残酷。
一晃三个月过去,没找到合适的商机,刘军内心不满无从发泄。因为玲子怀孕了,这也是刘军和他父母一直盼望的。
暂时没事可做,刘军带着玲子回天津,先生下孩子再说吧。
玲子婆婆精心伺候着,没事带着玲子去逛街,正街上,大商场大超市一家挨一家,临近正街的小马路上,开着几个房屋中介店,三四平米大,一张桌子,一个人。玲子对新兴行业感兴趣,没事去转转中介店,看看房价。
二零零三年,房子已深入百姓心里,成了首要大事,房价也有了涨幅小苗头。玲子像嗅觉灵敏的猫,闻到了鱼味。临产在即,她不能亲自上阵。
她让刘军去二十一世纪房产信息中心上班,这是个大中介,有员工二十多人,定时培训买卖话术,交流房产信息,员工之间互相借鉴,老板高息集资压房,是一个全方位实习的平台。
刘军每天在店里的所见所闻,回来一五一十地说给玲子听,俩人观察着市场变化。
当家女孩(二十)
文/老桥
刘军熟悉了市场,认识了楼盘位置,知道了价格高低,明白了买卖过户贷款程序后,玲子也生下了女儿小丽。过了满月刘军就辞职单干,玲子看店,刘军领客户看房,谈房,过户,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玲子到点回家喂奶。
生意不瘟不火,一月几千块钱。挣惯了大钱的玲子,看不到眼,嚷嚷着改行,刘军不同意,更加勤奋的找房源找客户,玲子只好坚持。
二零零五年夏天,玲子正抱着本小说,半躺在沙发上看,推门进来三十左右的女人:“登记个房,急卖。”
“好的,你说我记。”玲子赶紧起来,拿出房源记录本和笔。
“东平楼三楼,120平35万。”那个女人毫无表情地说完,留下电话号码转身要走,玲子知道她急着去下一家店登记,急忙拦下,给她拿瓶矿泉水:“姐姐,喝口水再走,外面太热了。”
女人真的口渴,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下半瓶,坐在沙发上:“现在房子好卖吗?”
玲子看出女人急切的心理:“主要看价格,价格低肯定抢手。”玲子知道这个房登记价格不高,她想再进一步探探底:“姐姐,作为中介是为买卖双方负责的,给房主卖低了对不起房主,给客户买高了更对不起客户,我们都是按需求给掂量着找最合适的。”
“你看,我登的价格怎么样?”女人唯恐登高了一时出不了手。
“价格嘛,不算高,可要急着出手,立马套现还是有些困难。”玲子装作漫不经心。
那女人脸色转阴,和玲子拉开家常。原来她丈夫不务正业,借了高利贷,债主每天催着拿房顶账,给出的价格偏低。这个价格除了高利的钱,剩下的不够清银行按揭贷款的钱。
她求着债主宽限三天,自己想多卖点。
玲子听明白了她的急切心理:“姐姐,你若真急着用钱,你价在落落卖给我吧,我正好想给婆婆卖个房。”
双方打价还价,那女人不甘心卖的太低,玲子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最后说好各自再考虑考虑,双方留下联系电话,那女人走了。
玲子有些失落,明明压下有赚头的房子,让自己不松嘴说跑了。躺在沙发上,看不下去小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怎么能挽回局面,她知道不能给那女人先打电话,一打就证明自己意愿强,那女人肯定咬的更死或是加价。不打吧,又怕错过机会,让别人捡了便宜。
玲子反复煎熬到第二天下午,那个女人推开店门进来:“我想好了,就按你出的价吧。”说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如释重负。
玲子也没犹豫,让她立即联系放高利的债主,交了十四万块钱赎回房本。玲子看看房本权利人姓名,再看看那女人,心里凉了半截,根本不是一个人啊。
那女人看玲子脸色有变,急忙解释:“房本是我老公的,他死了三个月了,我带着孩子无力偿还债务,才急着卖房。”
玲子的心还是凉的,暗暗骂自己,贪便宜就是当。这房子要过户到自己名下,环节多手续复杂,一旦哪个环节过不去,就是乱子。十四万块钱已交,在要是要不回来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玲子让那女人预约银行清贷,本来是一周等待时间,银行也想摆脱这个违约户,第二天就接到通知,玲子拿钱跟着那女人去银行。
到了银行,玲子又被重重打击了。清贷,必须是本人或委托授权人,本人已经去世,没去世前也没委托授权。没有合格的手续,银行员工也没法办理。
当家女孩(二十二)
文/老桥
那女人看着玲子,玲子没经历过如此复杂的房子,也不知道怎么办。玲子打电话到处求救,一个中介前辈告诉她,让房本权利人的父母和十八岁以上的儿女放弃继承全,全部由那个女人继承,有公证处的公证书,手续完善才能代办房本权利人的以后事项。
没其他办法,两个人回到玲子门店。玲子问那女人:“孩子的爷爷奶奶会放弃继承权吗?”那女人也面露难色,自从丈夫死了,婆媳关系很僵。
原来,女人和他的丈夫以前开饭店,小生意还算红火,女人的哥哥办钢厂拉妹夫入伙。女人和他丈夫也看到钢厂利润大,关了饭店四处筹钱。钢厂办起来一年因质量问题,销路不好,无力投资上新设备,只好倒闭,机器当废铁价卖了。耽误一年功夫,赔干了家底还欠债不少。女人的丈夫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活干,整天在家喝闷酒,要债一天电话不断,尤其是高利贷,每天一睁眼就长一节。喝多了,就埋怨那女人,女人犟犟嘴还挨打,气的女人回了娘家。
她回了娘家,她丈夫没人给做饭洗衣服,再有催债的,想想自己无力偿还,喝农药死了。女人回来丧葬丈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婆婆,肯定把气撒在儿媳头上。丈夫死了,债还得继续还,这才卖房。去求着婆婆放弃继承权,帮她卖房,她估计婆婆一定为难她。
自从买了这个房子,刘军一直埋怨玲子做事莽撞,不调查清楚。现在到这一步,让那女人退钱是不可能的,她根本拿不出来钱,只能继续。玲子鼓励那女人回家央求下公公婆婆,老人家也知道她的难处,与其让银行拍卖,还不如自己卖了还能剩下几万。女人点点头:“只好如此了。”
玲子每天焦急地等待,刘军怕玲子急出病来,每天解劝:“实在不行,就当十四万买个教训。”钱不是问题,问题是玲子这些年做生意还算一帆风顺,才刚做房屋买卖就栽倒,她一个不服,二个是没有了自信。
等了一个月,玲子接到那个女人电话:“姐姐,婆婆刁难我,我也实在没办法了,你起诉我吧。”
玲子如凉水浇头,悬着的心重重地撞碎,极力平复下情绪:“怎么回事?你慢慢地和我说清楚。”
电话那头传来哭声:“卖房的钱,还完债只剩下三万,我得带着孩子们租房生活,婆婆说全部给她,她才去配合。”
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大事,玲子心想大不了自己认了多出点。她安慰那女人别哭,带她去见见女人的婆婆。
两个人约好见面地点,玲子赶到时,那女人已经等在那,两眼通红,像即将风干的花朵,没一点水分。她把玲子领到婆婆家门口,让玲子自己进去,她在外面等。
玲子推开虚掩的门,院子不大,砖铺的地面破碎不堪。玲子喊一声:“在家了吗?”“谁呀,进来说话。”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外屋门口,一张圆桌几乎把门口挡住,圆桌后面一个大床,老太太坐在床边,两只胳膊拄在圆桌上,一身浮肿,眼袋成半圆且青。看玲子进来,赶忙拍拍床沿让玲子坐下,玲子说明来意,老太太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长叹一声:“老命不好啊!”撩起衣服让玲子看她挂着的引流袋。
玲子心疼起这个老太太,老太太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述家事。她儿子住院抢救时老太太给借了两万七千块钱,和人家说好卖了房子还债,儿媳那时在娘家,不知道这事。现在房子卖了,儿媳不给她钱,她自己没能力还,以办继承签字要挟儿媳分点钱给她还债。婆媳俩各有各的难处,玲子也不知该同情谁了。
玲子安慰老太太:“您老别急,等办完手续,我给您五千,我在劝劝您儿媳,让她也给您出钱。”“少了两万,我不签字。”老太太的口气不容商量。
玲子出来,那女人还等在胡同口:“姐姐,不是我故意坑你,你也看到了,我是没办法。”
已近中午,玲子让那女人接着孩子,一起去饭店吃个饭。女人开始不好意思,看玲子执意,就和玲子去学校接了儿子,在附近找个饭店坐下。点了四菜一汤,两个大人吃不下去,孩子撒欢地吃,小家伙在饭店里长大的,自从爸爸出事,好久没吃过饭店的菜了。
听完那女人诉苦,玲子还是劝她给婆婆分点:“我们年轻还可以挣,婆媳关系和好,你出去挣钱老人家可以给你看孩子,她那小屋你们娘仨可以暂时借宿,就当省下的房租给老人家。”
那女人是外地人嫁入天津的,周边没有亲人,也希望和婆婆关系和好,经玲子劝说心动:“我也不是不给她,她和我说话太强势,她儿子死了好像我就是外人了。”“老人家的担心也是对的,儿子死了,不知你什么想法,你们之间欠沟通。”玲子看那女人松嘴,更是劝说婆媳和好。她给那女人出主意:“回去哄哄婆婆,把她当亲人,一家人齐心合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女人点头,玲子放心地和她分手,回家继续等消息。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刘军开始是埋怨几句,现在是置之不理。玲子心里生气,表面上不在乎,其实在赌气。刘军想让玲子碰碰壁,收敛下自作主张,不把刘军放在眼里的气势。玲子更是较劲,没有谁自己都可以活。
玲子回到店里,刘军正在和客户介绍着房源,装作很忙的样子,不理玲子。玲子坐在沙发上抱起小说,翻到其中一页,玲子根本看不下去,她装镇定为的是不让刘军看出她的焦虑。
等待是焦急的,玲子每天给那女人打电话问问进展,听到她说带婆婆去吃火锅鸡,又听说带婆婆去遛弯,心里踏实很多。
星期一早晨,接到女人电话:“姐姐,我们去公证处办理继承手续,你一起去吧。”玲子自然高兴,打车赶到公证处。刚到大门口正好碰到出来的婆媳俩:“这么快就办完了?”玲子自己都不信地问。那女人摇摇头:“手续不全,得去户口所在地做个公证书,证明婆婆是我丈夫的妈妈。”
玲子差点跪下,听说过这事,派出所都很难证明,没想到自己还真遇上了。玲子担心地问:“你丈夫去世了,怎么证明啊?DNA都没法验了。”那女人苦笑:“我去试试吧,婆婆和丈夫的户口在老家吉林,看来你还得耐心等几天。”
没办法,玲子只能等。她和那女人把婆婆送回家,安排好老的小的几天的吃喝,玲子送她去机场。
飞机起飞,玲子打车回来,她不愿进家门,这口气真的没办法再和刘军赌下去,她觉得她输了。以前都是刘军宠着她敬着她,不管对错刘军都笑纳。玲子从没反省过自己,认为自己是带着刘军生活。刘军好歹也是大学生,比玲子看的远看的全。
玲子从和刘军做火车去北京那天,一段一段回忆这几年的生活,自己是慈禧太后,刘军就是小李子,越想越觉得自己亏欠刘军。玲子反省了自己的过错,下决心善待刘军。从没下过厨的她,去市场买了韭菜和肉,刚上楼,婆婆正抱着女儿下来,看到玲子很着急:“快去打车,送孩子去医院。”看玲子楞在楼梯间堵住通道,婆婆大喊:“快去呀,孩子发烧厉害。”
玲子扔下菜掉头下楼拦车,到了急诊跑前跑后检查,孩子肺炎需要住院。
一切安排好,婆婆打电话叫来刘军:“你们俩先看着孩子吧,我回去给妞妞做点软乎饭。”
刘军搂着闺女心疼又紧张,玲子本想好好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就是出不了口。这些年使唤刘军惯了,一下子还温柔不来。玲子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哄丈夫哄孩子。
刘军也不理她,给孩子讲故事,哄孩子睡觉。玲子看刘军如此冷淡她,刚刚的反省越来越淡,气越喘越粗,想好的温柔话生生咽下,又暗暗较劲起来。
住院期间,刘军给孩子喂饭,洗脸,换衣服,叫护士换液体。孩子也不和玲子亲,奶奶来了立马扎进奶奶怀里。玲子就像看戏的傻子,感情跟着剧情走,哭笑由孩子牵动。婆婆让她回家休息,她不动刘军急了:“快去忙吧,这等小事小人能办好,不用监督。”
玲子回家,躺在床上想痛哭一顿,心里憋屈的难受,眼泪流不出来,她想快点结束这样的日子。在北京那些年可谓她的春风得意,挣钱从来没当做难事,刘军从没想到他也有脾气。人的成熟大概就是这样煎熬出来的。
孩子出院,玲子也接到那女人电话,一切顺利,证明开了出来。玲子让她把图片传过来,告诉她自己先去公证处确认一下,如果可以再让那女人动身回来。 确认没问题,玲子问好航班,约定好去接机。
继承顺利办完,俩人又去银行清贷,因拖欠月供九个月,银行起诉,又结了银行诉讼费,问清了取银行回执需要的证件,回家继续等待。
漫长的等待,就像一条细绳勒的玲子透不过气来。
玲子每天去店里,已经没有刚开始时的兴奋,她自己也明白这档事不算事,当初一百多万的债务,都没气馁过,现在区区三十几万即使赔了,也不伤筋动骨。是现在没有了刘军支持,没有了哥哥帮忙,她这个篱笆抽去了木桩,禁不起一阵风一场雨,每天摇摇欲坠地揪着心。
刘军每天忙出忙进,努力打理店铺,很少和玲子说话,他也想借机磨磨玲子的脾气,别在窜头。在自家门口生活,他要活出男人气概,养老婆养孩子养父母,不再做玲子的跟班。
赌气,谁也不肯退一步,这口气最后聚成旋风,把两个人刮的各奔东西。
玲子和那女人办完手续的同一天,和刘军也办理了离婚,玲子什么也没要。刘军问:“你去哪?”她拉着行李无语,拼搏了十几年,到头来还是无家可归。玲子的眼泪冲出防线,刘军心疼她的:“你买的那处房反正也是空着,你若不嫌弃分给了我,你就先去住着,等你情绪稳定了再回娘家告诉他们。”
玲子傻傻地坐在阳台上,看着残阳一点一点消失,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匆忙的人匆忙的脚步,都朝着家的方向。她迷茫,在娘家她已是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在婆家,她是扫地出门的媳妇。拼搏了十几年,除了牵挂一无所有。脑袋里拥堵着的往事,发效膨胀,玲子的尖指甲使劲抠着头皮。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一个人一个家家,渴了饿了没人问,烦了恼了没人理,孤单害怕。
有开锁声,玲子浑身起着鸡皮疙瘩,都懒得站起来躲藏或找防御的工具。开门进来的人,开灯看到玲子惊恐的眼睛大笑:“哈哈,原来你也有软弱的时候啊!”刘军提着饭菜走过来,玲子瞪大眼睛:“这么快就来赶我走?”
刘军让玲子吃饭,玲子不吃,刘军噗嗤笑了出来:“傻子,你以为我真和你离婚啊!你对我狠心我可舍不得。”玲子望着窗外,眼泪冲刷着憔悴的脸颊。刘军从背后抱起她,轻轻地放到自己腿上:“对不起老婆,最近房子限购,离了婚你名下没房,咱还可以再压一套,过户完咱就复婚去。”
玲子疑惑地看着刘军,刘军做出可怜装:“老佛爷,小的就当这一次家,下次不敢了。”
刘军又是哄又是劝,又赔礼又道歉,玲子才有了笑容:“再故意气我,我就掐死你。”说完追着掐刘军,两个人的笑冲散了房子里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