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
他沦为囚首,逃亡温州,惶惶如丧家犬时,她华盖上海,妙笔生花,文字事业如日中天,是上海每条大街小巷都乐意谈论的“天才的作家”。
他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却不忘顺手牵走别人姨太太,她大红大紫,日进斗财,却闭门幽闺,一心只盼他归来。
1945年,一个战争四起,凋敝荒凉的灰色年代。
他连日不写一封信来,自顾自地在温州牵着别人的姨太太花前月下,温柔水乡,她心里惊慌,不知他是生是死人在何方。
1946年2月,她放下上海的繁华盛世,坐车倒船,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只身寻夫。
他见到她,只是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不顾这些,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我坐船在水上时就看见温州放光,便知你人定是在温州了,就上岸了。
他转过身去,心里一阵难过,却还是忍住眼泪,硬生生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她却赖着不走。她知道,如今他早已没有汪伪政权和日本人的捧承庇佑,命悬一线,往日的一切光环,都成过往云烟。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看上的不是他的地位,不是他的名声,不是他书生的颜容,她看上的是他的人,是他的才,是他的一切她难离开,否则当初也不会明知他有妻儿家室还义无反顾和他在沦陷的大上海登华堂、入豪室,四处招摇不避俗言碎语。
他在附近的公园边上为作为妻子的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却在公园另一边的家里养着别人的姨太太。
月余间,对她的痴心只是敷衍,也陪她逛街,也陪她购物,也陪她走水乡青石板的小路,只是边上总有一个不合时宜大煞风景的范秀美,时时处处讨她厌恶。
在上海时,她坐在黄包车上来回医院半年多还是记不住路,她住在姑姑家一年多还是不知道电铃在哪里。她有生花妙笔,却讷讷的不会讲话,她有高挑身材,却浑浑的如同小孩。其实,她就是一个小孩,盛名在外,却在生人面前紧张的不敢说话;性喜繁华,却不习惯在上流社会交际;日进斗财,却在钱款上斤斤计较;文学做的这么好,却不会圆滑处事;高傲孤僻,大雅大俗,像一朵罂粟花,在大上海开得美丽恣肆却又不胜苍凉。
可是,纵使再如小孩,月余间她也清楚了他与那个叫做范秀美的人家的姨太太之间的龌龊关系。
先是周训德,后是范秀美,先是武汉,后是温州,安时不忘寻欢,亡时难舍问柳,实实的让她心里凉透,看清了他风流成性的本来面目。
弃掷今何道,
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
怜取眼前人。
《会真记》里,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诗此时却成了自己的写真。其实千古江山,雨谢歌台,红颜易老,如出一辙,她又如何不知?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否则就不会抛妻弃子和她结婚,又因为担心自己连累到她,连婚礼也省去不办,只是悄悄领到一纸婚书,给了她一个名分,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给了她一直向往的父亲般的爱。
1944年8月,纵然是战火纷飞,乱世荒凉,他依靠的汪伪岌岌可危,日寇已成败局,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她,那个他深爱的女子。在炎樱的见证下,他在婚书上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对啊,他许诺了给她安稳,却没有给她安稳。
“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去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就是她,她就是那个世上独一无二不为任何人活着的女子,丢了爱人,不寻短见,也不会再去爱上别人,只是将自己凋谢了,枯萎了。
离开温州返回上海,她却是人归心未归,依旧写信给他,从自己的稿费中拿出钱来寄给他,只盼他在这浮萍乱世之中过的好一点。
“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着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泣涕久之。”
离开他,她是多么委屈,多么难过,可是无论多么怨他,她还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心转意。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她抛却自己对他的怨恨,他却对她讲自己在温州与范秀美同居的生活,又拿出自己武汉生活的《武汉记》让她看。她不忍看,亦不忍听,他再也没了往日的温柔,打了她的手臂。
她终于明白,她和他的情分已尽,既如此,又何必再纠缠下去。
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以前的点点滴滴。
她不喜露面却陪他外出,不喜应酬却陪他出入周佛海、邵洵美家,不喜公众,却要去他的时事座谈会上坐坐,就连雨中坐黄包车,都要坐在他的腿上。没有什么目的,也不会讲什么话,只想多看看他就满足了。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房中看书,她也要在悄悄在门外痴痴看上半天,只觉得屋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屋外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在他面前,真的是像她写在送他的照片背面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辗转反侧,泪湿枕巾,那个曾经是多么热烈地爱她的他,再也没有了;以前花前月下、信誓旦旦的言笑,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青灯黄卷、赌书泼茶,再也没有了。一切都恍恍惚惚,虚幻飘渺,仿佛不曾有过一样。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了。
她还在半梦半醒间的时候,他来向她吻别了。她伸出瘦弱的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叫一声“兰成”,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还有书信来,可是她再也不认识他了。纵算她还握着一把残破旧事。
1946年7月,她得知他已脱离被通缉的危险,便寄给他三十万元钱,附信一封: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
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信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的。
这是她写给他的绝笔信,亮烈难犯而又坚定诀绝。
他再次回沪找她时,早已是人去楼空,秋风吹过来,黄叶飘零,恍然如梦。
她几经辗转,历经浮世烟雨,把自己埋藏在美国的洛杉矶,看红尘万丈、日升月沉,一豆青灯,万卷古书为伴,孤老终生。异国他乡,山水苍茫。夕阳西照,高大的玻璃窗透进些许温暖的光亮,却怎么也照不进她冰冷的的心房。
1995年9月的上海,灯红酒绿,歌舞笙箫,大家太平盛世地过着万家团圆的中秋节,早已被遗忘在时间车轮下碾作粉尘的她,在大洋彼岸悄悄地死去,几天后才被人们发现。
尘缘苦短,繁华瞬间,痴情人又几夜断肠;人间路长,世事沧桑,前尘事似春梦一场。
她是张爱玲,一个精致的无法复制的女子。
他叫胡兰成,一个遭人唾弃遗臭万年的汉奸。
2013.02.06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