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古老得看不清它原生的眉目。
那时该很早,史册里还没有少年的名字。
相传少年落生在这条河的一叶小舟上,时兴大雨,身躯微微一展,伸手便握住了河流暗藏的汨汨动脉。毕竟记忆太悠远,真假难辨。少年倒是想若真如此,便也算是个仪式了。因为很多年以后,他会觉得一生干涸,却与水有亲缘。这不矛盾。
忧患之秋,烽火连天。举家迁徙中少年亲眼见过一次淮水,隔着滞涩的行程与荒芜的想象,透过逼仄的船舱和桅杆旁遗漏的一抹高光,他睁大眼睛仍旧看不真切,一半暗红,一半阴绿。耳边有疾风:中原易主,金虏过江。风势大,小小少年被吹得一个踉跄。
好在少年还有安稳童年。山阴还记得,那时山林皴染,流云蔓延,泉瀑铺张,俨然好气象。少年背负祖辈的门庭荣耀,被父亲和文武世交的高谈阔论所豢养。少年热爱战斗,竹杖芒鞋,炯炯目光,舞剑声声惊动了一个个熟稔的晨昏。
十七岁的少年纵然衣衫单薄,但早就与英雄并肩在夕阳下擦剑,在黑夜中疾行。用砂壶煮过烈酒,饮下过边境的黄沙,拂拭掉沾在衣角的丝丝繁华——当然,都在被河水浸泡的酣睡大梦里。他看见过岳飞的额头,布满沟壑,纵横开来竟然是铺展成北宋广袤的疆土。普天黎民哺生养息,依水而居,搭建着安稳,维持着家业,守候着大地的体温和脉搏。在额头之下,那江河是岳飞清癯的眼睛。
岳飞饮鸩,张宪腰斩。利镞穿骨,惊雷扑面。风吹雨,酝酿着空前的政变,这雨从大禹时代起就一直下,宋朝的根基浸满了雨渍。越来越多的尸骸长成了参天的植物,最终被撰写在奏折上,成为一组枯燥的数字,陈列于皇帝无关痛痒的几案上,无人问津。然而,在高宗秦桧的注视之外,在寂寥的山野,英雄的鲜血正成为滋养万物最好的肥料。
少年依旧在流觞曲水的山阴里持续着他的日子,夜晚睡在江河之上,在纸页上接过英雄的剑,用悲痛仿制着最坚固的堡垒和最广阔的边城。少年是心粗鲁莽的吗?是的,但具有游侠精神并不妨碍青春特有的浪漫气质。有人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骇浪飞川,静水素幔。万水归一的溯洄跌宕中,少年的身体内部也随之暗涌澎湃,感官无比敏锐清晰:他看见洪波浩大的河水从大化无形倾泻而来,一路飒沓而去,流出了黄土地、古文明和黑眼睛;他看见水中卷裹而来温存百代的呢喃、水浒人家的市井气息、袅袅炊烟荷锄夜啼;他看见水底似乎沉没着许多陈物,金石玉器、刀枪剑戟、鱼群穿行的白骨和水草繁多的故事。
他看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静坐在江面上写诗,汨汨河水从他的笔墨间穿过,一泻千里。少年身躯微微一展,伸手便握住了水流汇成的凛凛银剑。剑身有字,少年认出那飞沙走石的署名后急切地喊道:“放翁前辈且慢,晚辈文天祥,唐突造访,还望海涵。”
陆游看了眼少年,爽朗大笑,水石相激间,了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