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含羞草姑娘

平静夜深。

列车慢腾腾挪过了两站。

一片漆黑。

我看不见任何变化。

窗口外只有模糊的山峦虚影绵延起伏。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沿海的小城，很小，但比我来的地方要大一点。那里有我的两个朋友。

但车还要行走一天两夜。

车厢里仍然只有我一个。空空荡荡，我随着它摇摇晃晃。

突然我想起来一个晚上。我在一家面馆解决晚饭。明明不是很晚，但就是没有一个人。

有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做，就非常没有意思。比如吃饭。比如旅途。

车厢在我的回忆的时候开始制动，我怀疑它真的太老了，如同一只老兽，每次停下都要一阵咳嗽。

快咳出血一样。

但没有血，有雨，窗户玻璃上一毫一毫雨丝悄然沾染。

下雨了，真是巧。

有人要上车，真是好。

是一个短发的女孩，身型娇小，负着一个蓝色的大背包，嘴鼓鼓地憋着一口气，我看她愕然看火车进站停下，低头从站台开始走动登车，然后上来。

像一只背着蓝色壳的鱼游着靠近。

就坐在我旁边隔着走道的位子。扔下背包瘫坐下来，如释重负。

如一只鱼在吐泡泡。

布鲁布鲁。

我扑哧一声没忍住笑，所幸只有我听见，赶紧偏过头去。

玻璃下水泥柱上的白炽灯照耀着站名牌，是莫名的名字。

我想起了另一个女孩。

她名为夏欢。

布鲁布鲁。

那是在两个月前，正好在我一个人吃面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见她。

我认识的女孩并不多，尤其在小学，中学，高中本不多的女同学渐渐离开小城以后。

夏欢是唯一一个了。

她抓住了我这个惯偷。我是个小偷没错，业余高手级。

每个人总有一些坏习惯。或者说，肮脏的地方。

我偷东西，但不为偷钱。

但她抓住我了。所以我让她抓住我了。

因为她失恋了。

面店里回荡我吃面的声音，老板去隔壁街买烟，托我看店。

一个男人拉着夏欢进来了，迅速巡睃一番，见我只有一个人，就放心选了角落位置的桌子坐下。

坐下后，踌躇又不说话。

唤我拿了两瓶果汁。

夏欢眼神黯黯的，脸却很好看。男人眼神闪烁，一脸坚决。

“夏欢，有些话我们还是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说清楚……我要是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找我了。”

“……”

男声越发压抑，断断续续，我听不清。但我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大家都是骄傲的人，以后都好吧，再……我走了。”

“这是你送我的，还给你。”

说完这句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了一张纸币和两枚袖扣，拿起外套匆匆走了。

每个人都有坏习惯，或者说肮脏的地方。我看着男人的背影不屑笑笑。

对于想要的东西，会费尽心力在一个美丽地方告白。

那时候说的是永远。信誓旦旦。

对于想扔掉的东西，则不管不顾，速战速决。

哪怕是没人的面店。偷偷摸摸。

我走近她，她眼神埋在刘海的阴影里，我彻底看不见了。

我拿起钱和橙汁的玻璃瓶走了，掌心还拢了两枚袖扣。

做工精致，不留余温，狼心狗肺的冷。

我在她眼前偷了东西，我知道她知道的。

“你，你站着……那个，别拿……还给我，好吗？”

“你在和我商量吗？”

“我知道你不是老板，你跑了我追不上你……”

我在她面前坐下。

“我不跑，你叫夏欢是吧。”

她眼神里的火似乎要熄灭了，木然点了点了。

我将袖扣还给了她。

她的手指轻轻拈起，仔细端详。

她安安静静，入了迷，我不敢打扰，我怕一碰，她就更沉默。

那天，她穿着绿色的裙子。

像一株含羞草。

而我突然觉得，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一个人做比较好。比如回不好的忆。比如安必须静的静。

她咬着吸管，啜着橙汁。

布鲁布鲁。

没有哭泣，没有思绪。

我在一个月后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知道她叫夏欢，其他我一无所知。

我经常找她，因为我只知道。

她现在是一株含羞草。

她的话开始时候少，后来也不多。

但我渐渐明白事情。

“他说他对我喜欢……我也以为是。”

“他送了我一个橘子……我很开心。”

“他说他喜欢橘子，我知道。”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因为时间多久了，记忆也厚了，习惯了。”

“但他又突然要说清楚……”

“他要的橘子，可我是个苹果。他给我橘子，希望我明白……”

“我明白的，时间久了，我想我自己都要变成橘子了。”

“可其实不对，他要的橘子，而橘子不会是我，我对他而言只是苹果。”

“呵呵……我现在到底是个苹果橘呢，还是橘苹果呢。他也说对我是喜欢的，我本来就是个苹果不是吗？”

我喜欢水果，哪个都爱。

橘子和苹果，名字而已。

负心和远走，借口而已。

夏欢也要走了。

她说她早想走了，也以为找到了一个人陪她走，安稳后，时间够久以后。

有些事两个人做比较好，但现在她想一个人试试。比如旅途。

我没有反对。

我送她到火车站。

她对我说，那天晚上的她一言不发，她其实不想要理由。因为理由是借口。

她不想回答，因为如果得到的不是他，也一点不想欠他的，一个安慰都不想。

而那个橘子，早已烂了。

“这是你给我的橘子，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了，但还给你，我们就真的不必互相挂念。我不是铁石心肠，所以一切确实是忘了好。再……再也不见了。”

我陪着她最后去见那个人。完全分好了彼此的东西，分清了彼此。

夏欢在回来的路上对我说：

“有的人，应该只爱苹果，苹果不是没人的对吧。哦，也不是，有的人应该会只爱我吧。我明明这么骄傲的……”

“我没有谈过恋爱。不懂。”

我深深挫败。

“你不懂的不要紧，我懂就好。我相信就好，我相信……”

她哭了。

蹲在那里，抱着脸。

我没有安慰，也不必，眼泪如果存在，如果要流，自己能哭，好过在睡梦里哭。

并不算脆弱，因为时间已经够久，回忆已经够厚，足够把一些泪水占有。

我其实也相信的。会有人只爱你，只爱你夏欢而已。

你是很多人只配错过的人，而配上你的那人寻到你，他又要经过多少错过呢？

夜很深，我看向蜷成一团的她。

犹如看向小雨里的含羞草一般，每一片叶子，都在被洗刷着沉默和伤痕。

夏欢给了我一个拥抱，上了火车离去，我看了很多人离去。

但我想，我也要走了。也该走了。很快很快。

所以我现在已在车上。

小雨在下，我又想起她来。

想起她那晚最后说的话。

“选择是转弯，我可以选，但有的人永远只会直走。他带着一篮水果边走边扔，最后拿到想要的那个。他要的是什么我不管，我们再不会见，冲动不计输赢，但还是要归于输赢。我很骄傲的……”

“真的，时间知道。”

我凝视穿掠而过漆黑的夜，一字一句想起。

火车慢慢动弹起来。

转过一个又一个弯。

一切未知。

唯可知，正确的路，前方某处会有对的人等你。

不需要质疑，因为这件事。

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