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湘绣丝线思乡绣

转逝到了1979年。

当年作为国礼被送到美国的双面绣立屏《东方醒狮》，被送到了大都会博物馆接受来自世界的游客欣赏。

关于来自中国的一只巨大湘绣立屏的传闻，很快就几乎在美国甚至在国际上被广泛传播。

据说有一位一生嗜好刺绣的美籍华人，曾经多次提出要重金收购这幅精美绣品。很遗憾的是这幅湘绣毕竟有着更特殊的意义，这位美籍华人最终无法如愿以偿。

不过在他儿子千方百计之下，总算在这一年，有了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大立屏的机会……

张华兴奋地进门就对父亲说：“父亲，博物馆终于同意我们可以在非展出时间，取下保护罩使用不会对展品造成任何伤害的工具，直接近距离考察《东方醒狮》。”

坐在书房的一只靠椅上，把玩一只湘绣小花猫的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放下手里的双面绣，颤巍巍站起来。

他是今年已经72岁高龄的张淳羽。

儿子第一次在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馆，看到了摆在展厅里的《东方醒狮》，马上回来陪着他再去了一次。

只看了第一眼，张淳羽就感觉到这幅作品，透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一幅来自中国的湘绣，这是不可置疑的。展品前面也清清楚楚标明，这是中国领袖赠送的礼物，来自这位领袖故乡湖南的湘绣。

张淳羽在第一次感受到《东方醒狮》巨大气场感应的同时，也感受到作品透射出来的另一种气息。可惜，这幅作品被严密保护在巨大的玻璃钢罩子里面，这个罩子外面二米处，还有一道用红色软链画出的隔离线，后面竖着大牌子“请勿跨越警戒线”。

张淳羽和儿子只能在远处看看图案而已。

以后，张淳羽不止一次去看过这只大立屏，却还是无法靠近。

博物馆差不多每隔一年，都会拿出几件展品向社会招标拍卖。张淳羽便让儿子去询问，要求出高价买下这只大型双面绣，却没有一次不被婉言拒绝。张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提出出高价近距离观察《东方醒狮》。谁知还是多次被拒绝了。

张华发现父亲自从见过这幅作品，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而且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张淳羽是战后由日本移民来美国定居的。

1946年他带着6岁的儿子，还有全部的资产，终于选择在美国的洛杉矶定居。

今年39岁的张华，完全是在美国长大的华裔而已。无论对母亲的祖国日本，还是父亲的故国中国，都没有深刻的认识。最初，他只是知道自己虽然讲着日语，穿着和服，却不是纯正的大和民族子民。他是华裔，父亲是一个南洋人，准确说是祖居在马来西亚的华裔。

中国对于张淳羽而已，仅是自己祖先生活与居住的地方，然而却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这一点，从张华很小的时候，已经有着极深的体会。一则是父亲不时流露出来那种对母国的怀念，还有恰恰是来自周围同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亚裔日本人的歧视与敌意。尽管他有一个很慈善而且反对战争的外祖父，还有一个深爱他和父亲的母亲。可还是让张华明白了自己流淌着中华的血液，自己是炎黄子孙。

战争结束的前夜，这位善良的日本老人去世了。

他把自己经营数代，在日本赫赫有名的三木株式会社，移交给了女儿三木秀子。秀子却在接受遗产的同时，直接办理了转继承将一切都给了丈夫张淳羽。

直到一年之后，秀子突然重病在医院病床前她才说出真相。

“秀子，你有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张淳羽坐在秀子的病床前，拉着妻子的手责备着。

“淳羽君，对不起。我是不愿意你担心，其实还在一郎没有出生的时候，医生就发现我的身体里长了东西。医生说，最好是停止妊娠，手术摘除这个东西。是我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竟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我就不再理会，没有想到这些年它迅速开始扩散很快危及生命。父亲去世前，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日子不多，本想请父亲直接修改遗嘱。可是父亲告诉我，三木家族的族规明确继承人，只能交给具有三木血统的成年人，当继承人尚属未成年的前提下，才可以由被继承人的父母转为继承人。于是，我不得不先接受遗产，然后再移交给你。”

张淳羽不由得潸然泪下。

秀子最后又说：“我知道你是华裔，尽管是马来人，可你的母国还是中国。日本侵略了你的母国，虽然是父亲在海上救下你，把你带回日本，又对你很器重。可是这些改变不了你对日本的仇恨，也改变不了你对祖国的怀念与牵挂。我从你常常郁郁寡欢的眼睛里看得出，那里一定有你所牵挂的人。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想办法回去寻找他们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不要丢下一郎，他是你的儿子，他叫张华。那是你给他的名字，他是华人，把他一起带走吧。”

秀子安静地走了，走得那样安详。

妻子走后，张淳羽开始不动声色地完成财产转移。为了防止三木家族的阻扰，他并没有将财产转移到马来西亚，而是直接转移到了洛杉矶。几十年过去后，早就更名为南华国际的这个企业，已经在美国的华人商界赫赫有名，不仅涉及到房产业和重型机械工业，也是著名的工艺品生产及收藏大亨。南华收藏的各种工艺品，甚至不逊于大都会博物馆内的藏品。在所有南华收藏的工艺品中，最完整的系列是中国丝绸工艺，而其中最赋盛名的就是湘绣。

几乎所有在美国的工艺品收藏家都知道，南华国际董事长是出名的湘绣痴人。南华的工艺品藏品，也会时不时拿出来作为慈善拍卖，然后将所得的款项全部拿去做慈善。张淳羽同时有着洛杉矶著名华人慈善家的美誉。

张华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让他得到一个信息。大都会博物馆非常青睐南华博物馆的几件著名馆藏，都是精美的唐宋时代的苏绣，堪称绝世精品。

那是在今年一次南华举办的义卖会上……

南华在洛杉矶第五大道的工艺大厅举办春季义卖会。这次拿出来拍卖后的义款，将被用来资助美国的华人学校，而在这些学校就读的，都是一些生活在美国底层的华人子弟。那天张华认识了一位在一所华人中学教书的中国姑娘。

拍卖会的中途，张华去咖啡厅休息，看见有个姑娘独自坐在窗前，面前摆放着一本华语的教科书。

这显然是被邀请前来参加善款接受仪式，华人学校的一位教职员。

张华便走了过去，试探着用自己很勉强的汉语打招呼。

“这位小姐，我冒昧地问一下，你身旁有人吗？”

那个姑娘穿戴很普通，一袭旗袍却还是让她透出东方女性特有的美丽。

她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位绅士打扮的男子，看着有非常明显的亚裔特征，黑头发、黄皮肤。可听他的普通话实在糟糕，显然不是中国人。

姑娘微微皱眉，却还是大度地点点头示意。

张华很高兴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坐下来。看见对面的姑娘在喝一杯柠檬水，便又殷勤地说：“小姐，如果不介意，我请你喝杯咖啡。”

姑娘的眉头更紧了，然后用很纯正的英语回答：“No, I don't drink coffee。”（不，我不喝咖啡。）

张华一脸尴尬，只能换成英语说：“Sorry, I thought the lady was Chinese。”（对不起，我以为这位女士是中国人。）

姑娘却冷冷地回答：“Yes, I am Chinese. And you don't speak Chinese。”（是的，我是中国人。可你不会说中文。）

张华很尴尬地笑着说：“Miss, you are right. I feel terrible about my Chinese. But I'm also Chinese. My father is a Malaysian Chinese, and my mother is Japanese.”（小姐，你说得对。我的中文感到很糟糕。但我也是中国人。我父亲是马来西亚华人，母亲是日本人。）

姑娘突然眉梢一挑，换成了中文，说：“对不起，先生是不是姓张？”

张华一脸懵懂地点点头，再一次用汉语回答：“我叫张华。”

姑娘惊慌失措站起来，给张华鞠了个躬。

“真是很抱歉，我不知道您就是南华总经理张华先生。我是纽约华人街南华中学的汉语教师付春华。这次是和校长一起来洛杉矶接受南华义款的。”

张华在付春华站起身的时候，也已经站起来。付春华给他鞠躬，他就鞠躬还礼，而且比付春华还要到位。

两个人鞠过来鞠过去，看得咖啡厅的人们目瞪口呆。

最后，付春华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张总，您快请坐吧。”

张华也大声笑起来，用手势招呼服务生过来说：“One more coffee and two more glasses of red wine.”（再来一杯咖啡和两杯红酒。）又转而面对付春华，说：“付小姐，现在应该不会拒绝和我喝一杯吧？”

付春华微笑着问：“张总，喝一杯咖啡没有问题，可是为什么还要请我喝酒？”

张华端起服务生送来的红酒，一杯递给付春华，一杯自己端起来。

“我有个不情之请，先借这杯酒壮胆。”

付春华笑着说：“张总汉语虽然很差，可是非常幽默。难道张总还有什么事需要借酒壮胆吗？”

张华举杯示意。

“付小姐，我们喝过酒告诉你。”

付春华大笑着端起酒杯，主动和张华碰了一下，又扬起酒杯底示意后，身子朝前微倾着。

“现在你可以有胆量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