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是在我高三那年去世的。我有三个叔伯,两个姑姑,唯敬重大伯三叔二人,三叔是另外的故事,这里不提。
大伯最喜欢的就是蹲在椅子上吸烟,农村的长条凳、红木椅,他都蹲过,这个习惯一直被大伯母所嫌弃,后来搬了新房子,嫌自家的真皮沙发软塌塌的蹲着没意思,这才慢慢改了这个习惯。我很喜欢看他吸烟,狭长的眼睛眯缝着,嘴巴一嗦一嗦的,一下子能吐出好几个大烟圈,他不爱说话,只是偶尔旁边的人讲了点什么笑话跟着乐呵两声,露出一嘴的老烟牙。
跟做生意的爸爸,当兵的三叔不一样,大伯这一辈子都是一个农民,还小的时候也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小破孩,十几岁出头继承了爷爷在村头的两亩地,从此再没放下过手中的那把锄头。每天早上卖完菜吃了茶,抽两根烟睡觉,一觉睡到午后,气壮山河地扒拉了两碗饭,又踩着结婚那会儿买的大单车晃晃悠悠地去了村子边头,犁地施肥撒种子,最后再以田埂上的两根烟结束一天的劳作。这两亩地,种出了大伯母,两个孩子,新房子,还有后来那个笑得很甜的嫂子。
我出生前爷爷就去世了,奶奶给几个儿子分了家,我们一家搬了出去,作为侄子辈,我与大伯的交集并不算多。只记得大伯去世前,我家每个新年第一个客人一定是他,新年里难得地穿上了西装裤,搭配一年四季一直穿着的人字拖。爸爸给大伯点烟,我们姐弟三人就抢着要去拿糖果盒,这时候大伯会乐呵呵地从裤兜里掏出给我们的压岁钱,看着我们半天,又不知道该跟我们说什么,就让我们喝茶。
有一天晚上大伯给我爸打电话,神神秘秘的让我爸快点带我弟去一趟他家,后来的事情是我弟弟给我说的。他说一进门就看见大伯正蹲在椅子上,左手拿着烟,右手拿着筷子,吸一口烟吃一口菜,看见弟弟进门赶紧让大伯母拿着一碗东西出来,放桌子上一看,满满一碗蒸的鱼眼睛。弟弟爱吃鱼,最爱的就是鱼眼睛,早前奶奶生日的时候一条鱼两只眼睛都让弟弟吃了,大伯大概就是那时候上的心。去塘里捕鱼的时候专门留了一碗出来。那碗鱼眼睛只放了盐,别的调料什么都没有,腥味扑鼻,白惨惨的看着特别渗人,弟弟终究没有吃完,那时候他还小,有没有印象我不知道,只知道大伯去世后,再吃鱼,我总能想起这一段。有时候鼻子一酸,又不知道该哭什么。
大伯是在我高三那年不行的,我高考前去看望过他一趟,因为生病,整个人瘦得干瘪瘪的,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在家里休养着。一米八的大汉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却是小小的一团,蹲是蹲不起来了,还是让大伯母给他点了根烟。这病就是烟引起来的,我妈在一边劝了两声,大伯母看了我大伯一眼,说了一句话,”他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是啊,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了,这时候为什么还阻止,我看了大伯一眼,来之前爸爸妈妈早跟我说了,这怕是我们爷俩最后一次见面了。
农村人的葬礼是露天的,搭了一个棚,停尸一天,然后送去墓地,回来后有一个葬礼。送灵师在灵位前凄凄切切地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我跟在爸爸后面,过桥,扔钱,送我大伯一程。眼角余光看到同村一个宗伯踩着我大伯的同款大单车晃晃悠悠地赶来了,这个宗伯是我大伯的发小,两人一起种地,捞鱼,一起蹲在椅子上吸烟,他话比较多,喜欢跟旁边的人逗趣,我大伯也能跟着乐呵两声,露出一嘴的老烟牙。车子摆在灵堂外,宗伯就近坐在棚子入口的一条长凳上,看着灵位的方向,默默点了根烟,坐了很久。
罢了罢了,大哭一场,送我的长辈一程。